沈念绮认真点点头，回答道：“好看。”

愁姬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想要恼怒发作，又见她神色正直无虞，似是仔细端详后才说出口，闷声道：“现在拿我打趣做什么。”

说罢，摇身一变，顷刻间化作了画像上的美人模样。愁姬面色得意，娇声问道：

“喏，还是肤为冰肌，雪作皮面的姿色，更讨喜些吧？”

沈念绮又是点点头，说道：“你喜欢便好。对了，什么时候撤了这化境，我们好一同出去寻人？”

自从愁姬现出真身后，天色昏暗下来，如同被人泼了几遍蘸水搅开的赭黄，压得人喘不过气。

况且，不知是愁姬的魔气太重还是如何，她总觉得四周阴森森的，空荡的衙门内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了个干净，风吹动着窗棱，不稳固的木条吱呀作响。

明明是穿堂风，她却觉得越发闷热，嗓子和心脏都被死死按住一般，呼吸不畅。

“你果然看不见他们？”愁姬抬手一掌拍飞扼住沈念绮脖子要往里面钻的素魂，她体质特殊，素魂们不敢贸然犯她，便捡软柿子捏，一股脑地要去夺沈念绮的“炁”。

素魂是生者产出的多余杂念，人常有千万思绪，却不能长时间同存于生者脑中，若是一个人体内的素魂过多，必将思绪凌乱纷杂，以致神志不清，或疯或癫，或狂乱不知所止。

日常所言之心无杂念，说的便是除去素魂一事。得道仙体是了却凡尘之人，自然不会被素魂所烦扰。愁姬虽是用了怪异之法，修成了旁门左道的假神，但也算是搭上了神仙的边儿，令素魂不敢招惹。

反倒是沈念绮，愁姬刚开始能轻易地近身诱她来到此地，是因为沈念绮与其他天心门的修士不同。

通常来说，修道者护体的“炁”通常是无缝之圆，沈念绮的“炁”却有着缺口，缝隙不大，却足够愁姬这般神通的邪魔外道侵入，挑拨她的心弦，扰乱其神智。

更吸引素魂的一点是，沈念绮原身先天不足，体虚气弱，又加之心不记事，因此，在离了原主的野素魂看来，是个容易进驻的好去处。

她幼年时常患病，也有屡屡被素魂缠上的几分原因在。

“看得见什么？”愁姬掌风凌厉，沈念绮只略微察觉到，对方帮她赶走了无形之物施加在身上的压制，若要说周围具体有些什么，她即便用天心眼诀去看，也徒然视之无物。

“你不觉得你身上少了点东西？”愁姬怜爱地拍拍沈念绮的脑袋，一拳打向另一只游来的素魂。

沈念绮摇头：“身上该有的物理零件，一个没缺。”

她除了少了一缕原身的魂魄记忆外，的确是什么都不缺。

莫非，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当真看不见？这东西叫素魂，世上谁缺心眼儿或是思虑过甚，它便往谁哪儿钻。”

愁姬将信将疑，捏起一只素魂，在沈念绮眼前晃了晃。

按说小丫头修为也算不俗，普通凡人尚且偶有能瞧见现世素魂之人，没理由她一个修为颇高的小修士看不见素魂这样式的低等造物。

沈念绮用「见微」洞察不得，改换「识明」去仔细辨别，然而在眼中只能见得愁姬比着手势在捏空气。

“尸狗昏昏，吞贼不动，好在你命魂强健，却也是怪事……”

愁姬指尖点向沈念绮的左眼，往里注入法力，继续说道：“我借给你阴阳眼一用。”

「恭喜！您已获得『特殊能力：阴阳眼』，请注意不要长时间使用该道具。」

……我的眼睛是道具吗。

沈念绮还未多抱怨系统两句，开眼后的景象便令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满目疮痍。

房梁上，书架内，伏在桌案上歪头看着的，躲藏在隐蔽角落窥视的，还有似乎伸出手来要拍拍自己肩膀的，天花板上下来摸着自己脖子的——

轰隆一声。雷符炸响，临近周身的素魂都被电光斥开。

沈念绮仍是惊魂未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想用深呼吸平静下来，可越是想要忘记脖子上那份冰凉的触感，她记得反倒越加深刻。

愁姬抬抬下巴，示意她往身后看去。

稚嫩的嗓音传来：“你怎么了？”

沈念绮深呼吸，猛地转头过去挥符要炸素魂。

视线平齐之处，空空如也。

“我在这里。”

身形娇小的可人儿微笑着，沈念绮寻声看去，小孩笑的天真烂漫，仔细看他的长相，似乎与左明云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不相似倒还好说，见小孩长成这样，沈念绮总疑心下一秒他又会变作愁姬最初的身形模样。

“走了，一个小素魂而已。”愁姬越过他们俩，朝门外走了两步，示意沈念绮跟上。

“带上我。”

沈念绮的衣裙下摆被小孩抓住，她蹲下身去想让小孩别闹，却越看越觉得他像是左明云幼年版，忍不住说道：“明云，放手。”

“你认识我？”小左明云的眼睛亮晶晶的，急切地要整个人扑进沈念绮怀里一般，扯着她连珠炮弹似的问道：“我爹娘去哪里了？兄长呢？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家里为什么着火了，为什么没人来救我？”

愁姬靠在门上，一脚蹬着门槛，看沈念绮听完小素魂的话后面色严肃起来，挑眉道：“你要管他？”

“素魂是被主体本身斥走丢弃的杂念，既然它的主人都不想要了，你还巴巴地赶上去，岂不惹人厌烦？”

小左明云紧紧攥着沈念绮的衣服，揉皱了她胸前外袍的攒花束带，无意识的动作暴露出他那紧张却又强作镇定的倔强模样。

沈念绮看他执拗异常，既不像入魔后的左明云那般轻狂恣意，又不似现如今的左明云乖巧柔顺，再加上近来那个梦——

她最近对左明云的兴趣陡升，更确切的说，是对左明云坚持要屠师门的原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以及，“天心门大师姐沈念绮”为何会被称作“妖女”？她不是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堕落成妖女的自己穷凶极恶，甚至可能利用了天心门为自己做坏事。而男主左明云屠师门的理由是“为民除害”。

只不过，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左明云是个心术不正、误入歧途，以至于背叛师门，成为了一名丧心病狂的“反派”。

先前沈念绮才懒得管这些隐藏在人物故事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作为路人NPC，只要尽职尽责地执行某人随手写下的一句话“天心门大师姐沈念绮与魔修左明云死战”便好。

“不要丢下我。”小左明云的眼泪都快溢出来了，沈念绮摸摸它的脑袋，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小素魂略显透明的躯体。

看来素魂可以碰到人类，但正常的生者是无法触碰到素魂的。

沈念绮把手伸向左明云，示意他跟自己握手，毕竟她的一大爱好就是到处帮忙。

从小便是如此，她是家里的老幺，哥哥姐姐们相与谈事都避着她，无论大小事，沈念绮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比起说父母兄姐在有意保护她，不如说是漠视她、认为她无用更贴切些。

“沈念绮”在家中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是美丽而易碎的摆设。

摆设，是沈家最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权谋算计，暗潮汹涌皆与她无关。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也不会被他们需要去做任何事情。

沈念绮乐得逍遥，谁闲的没事干，愿意去成天揣着一颗心去累死累活当无情的谋略机器？

家里面又不是只有父母兄姐，于是，她便要么帮奶娘做针线活儿，要么去后院菜园护苗浇水。

隔三差五再偷偷溜去街上，看到小孩纸鸢缠树上了，她想方设法登上房檐去解开风筝线；柳二娘子要出诊，她便坐在慈仁堂里替二娘看店……

诸如此类种种事迹，传到沈家人耳朵里，他们也全当耳旁风声，毫不在意。

对了，“沈念绮”对他们也不是全无用处。

她想起来尔后不久被送进天心门的场景，至少，还算是一枚可以丢出去的弃子。

进了天心门后，师尊或许是看透了她的这份顽习，才特意选了个需要做好事才能精进修为的功法给她。

沈念绮想，帮愁姬找一个人也是帮，帮小左明云找一堆人也是帮。

况且，面对跟自己因缘纠葛颇深的左明云，更是没有理由不去帮他一把，沈念绮试着去抹掉左明云掉落的小泪珠，顺理成章地承应下来：“明云不哭，我去帮你找家里人。”

“多事，非得要带个累赘在身边才舒服？”愁姬嘴上嫌弃得厉害，行为上却未多加阻拦。小左明云牵住沈念绮的手，牢牢地握着，生怕她改变主意丢下自己。

沈念绮轻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走快点呀，你们俩磨磨叽叽的，准备一点路走三年不成？”愁姬瞪了一眼身后的两人，埋怨道。

沈念绮闻言应声，加快了速度，又担心他跟不上自己的步调，低头看去，小左明云怯怯地瞄了眼愁姬，飞速别过脸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念绮身旁，活像是刚出窝的小雏鸡。

“还是有些怕生。”沈念绮轻笑，觉得小时候的左明云比他现在坦率不少，情绪外露得十分明显易懂。

愁姬嘲讽地哼了一声，这小子抬头看她的眼神，哪里是怕她！分明是在趾高气昂地炫耀自己被沈念绮选择带在身边，而非依她所言被弃之不顾。

几人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距离，沈念绮发现路上的素魂是越来越少，回廊却绵延不绝，似乎形成了无尽迷宫。

看来是进入了化境中的迷阵。

沈念绮略加思索，手抚过镯子，唤出了一件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