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熟人,嘉宓自然觉得格外亲近,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有关于谢砚之为什么在这里的事情她不愿再去多加思考,嘉宓嘴被包裹得很严实,轻声咳嗽了一声,刚想示意什么,却发现谢砚之并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好几个年轻的船夫。
“把她们松开喂饭,弄不醒得也得弄醒,这可都是千辛万苦挑选的美人坯子,留着给世家大族的公子做歌舞伎的,得让她们好好活着才行。”
嘉宓只能用眼神示意谢砚之,她明摆着是想说,你快想办法救我。
谢砚之并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嘉宓眼中的用意,只是,现在并不是出手救她的最好时机,如果他贸然行动,恐怕只会引得他们两个一起在船上出事。
他对这位王家的小姑娘印象很深,能把世家贵女绑到这来,恐怕东窗事发,这里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
要这些人得到惩处,本来也是他想要达成的目标,只是——
这位九娘子未免也太过不留神了些。
屋子里的声音过分得嘈杂,那些船夫粗鲁地将船舱中的女孩儿们都弄醒了过来,嘉宓看到她们一个个的眼神迷茫,似乎带着恐惧。
她缩着腿想往后退,不愿被人这样粗鲁对待,五大三粗的船夫就要碰到她的时候,还是谢砚之站了出来,他声音很平静,低声道:“我来吧,不是说这是上等货吗?吓坏了她便不好了。”
那人显然觉得谢砚之说得有道理,尴尬的笑了一声,接着道:“还是兄弟说得有理,吓坏了这位小女娘,怕是卖不上什么好价格。”
嘉宓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显然有些不适,她感觉到面前和她同岁的少年俯身下来,摘下她口中的堵塞物,低声道:“不想出事,就少说话,这船是要到吴郡的,等到了吴郡,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这人声音放得很轻,是低沉的耳语,只有他和嘉宓两个人听得到。
她虽然有满腹的疑问,却也知道,现在并不是去问他的好时机。
她轻轻抬头,撞到那人温热的胸膛,看他眉目冷清,即便是微弱的烛光,也不能将他身上的冷意驱散。
嘉宓想不通谢砚之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谢砚之不会是什么坏人,况且,前世。
思绪回转,嘉宓猛地想起,前世的谢砚之,便是为生民请命,为天地立心的人,他一身文人傲骨,能与底层百姓共情,力荐楚澈实行土地制度改革,得罪了朝中无数的既得利益者。
无数人想将他除之后快,可这些谢砚之都不在乎,他似乎活着,从来都只是做他想做的事情,诽谤流言他统统不放在眼里,甚至不会害怕楚澈清算于自己。
在朝中推行考成法更是让无数官员对他大有微词,更有甚者,就连百姓都不明白他推行一条鞭法的意义何在?
但是他一力承担了朝中上下的所有骂名以及民间那些不理解的声音。
前世今生,谢砚之都不是个坏人。
他的话,莫名其妙给了嘉宓一种安定感。
谢砚之不便再与她多说话,这句话说完,便很快地从她身旁退了下去。
*
嘉宓看到那群船夫端进来了一大锅粥,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隐隐约约带着玉米的香气,拿了好大的一个勺子,放在锅里,这粥实在太稀了,嘉宓远远打量了一眼,只觉得能照得见人影。
这粥……她实在是喝不太下去,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填饱肚子?
嘉宓揉了揉发皱的眉心,心里盘算着她大概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船在江上已经有一段了,就算她水性尚可,这样初春的天气,她也没办法在冰冷的江水中游回京都。
“你怎么不吃呀?是不饿吗?”看到嘉宓半晌没吃东西,在她旁边一个大胆点的女孩开了口,嘉宓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
与她年纪相仿,衣裳都洗得泛白,还有各种各样颜色的补丁在上面,小姑娘手中的碗已经被她舔了个干净,一滴都没剩。
“不是不饿。”嘉宓顿了顿,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吃这种东西,能饱吗?”
后半句嘉宓没忍心说下去,她不是很能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前的女孩怎么还吃得下去?
“我叫苏叶,是一种中草药的名字,可好养活了。”小姑娘甜甜笑了一下,接着开了口:“有这种东西喝就不错啦,你不知道,之前粮食减产,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饭的。朝廷里的赋税又照常,人头税额外算,我是自愿被卖的……”
苏叶掰了掰手指头接着说:“按人头税来算,我家还有妹妹和弟弟,我阿爹阿娘一年辛勤劳作,也只是白干,甚至都不能维持基本温饱,把我卖出去,我爹娘能得到一笔钱,还省着再交我的人头税了。”
人头税从七岁时开始缴纳,十五岁时便要交得同成年人一样多,苏叶家里几个孩子,她父母实在无力负担这样重的赋税。
“你家没有地吗?”嘉宓顿了顿又道:“有了田可以自己种田呀。那样会好很多。”
“……”苏叶叹了口气,接着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地的,地都掌握在地主豪强的手里,普通百姓哪里来的地分呢?”
她叹息出声,又不再说话,明明是和嘉宓年纪相仿,该被家里人好好疼爱的年纪,却要自己主动同意卖身做歌舞伎。
“你看起来好像读过书,你们家的情况怎么这么恶劣?”嘉宓前世当了那么多年皇后,多少还是对遇见的人能敏锐些,这个小姑娘说起话来条理分明,一点也不像是寒门教养的孩子。
“我爹爹是京都的郎中。”苏叶接着道:“是他教我读书写字,我爹爹当年可用功读书了,只是——”
她不大懂,没把这句话说完,嘉宓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在九品中正制的制度下,选官权力被垄断在世族的手中,寒门子弟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嘉宓没再接话,她抬眸望了一眼这房间里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船舱里嘈杂的声音,有几个女孩子有点抖,但却硬撑着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江风从窗边倒灌进来。
夜色深沉,江风带出来些许的腥臊气息,夜里风凉,嘉宓的头发已经乱得不行,冷风拍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意识有了些许的清醒。
这样的东西,嘉宓从前都是不会吃的,她只会吃用精米做成的白饭,看她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怕是这样的照影粥平日里都不会经常吃到。
嘉宓心里忽然有些沉沉的。
她听到有人这样开口。
“如果能做的好,是不是能吃饱饭?”
“好想吃饱饭……”
*
“废物!”
空气里异常沉默,王氏的下人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碧桃几乎要吓死过去。
郑老太太脸上没有血色,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王玄知在一旁安抚了祖母,又去安抚了自己的母亲崔氏。
他刚一回到京都,就得知了小妹失踪的消息,王玄知已经同楚澈私信了此事,希望他也帮忙找找嘉宓。
“已经是第三天了——”王焕之深吸一口气,把桌子上的云子推落在地:“你妹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整个京都都找遍了。”王玄知低头道:“自从那日云华寺后,便没人见过阿宓。我最怕的是,她已经不在京都了。”
第一次自己出门便遇到这样的事,女儿生死难料,崔拢月的泪水都要止不住,她扑在儿子怀里接着道:“我们阿宓可不能出事,她那样的姑娘,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若是她随身携带了琅琊王氏的印信还好说。”王玄知接着道:“可是印信被人发现遗落在了云华寺的小路上。”
这话一出,王焕之心里也多少明白儿子的话,若是有琅琊王氏印信在身,嘉宓多少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在外不会太难过,寻得到她的人自会将她好好的带回琅琊王氏。
只是现如今的情况,却不能再这样估算。
一想到女儿在外生死不明,王焕之便不能安下心来。
“七殿下也派人去寻了。”王玄知顿了顿,接着道:“儿子也会加派人手,秘密通知熟识的世族子弟,会尽快把阿宓带回来的。”
王焕之已经没心情再管这个,挥了挥手:“你去查,一定要让她快点归家。不能有丝毫差错。”
*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江上船只来往密集,约莫还有两日便能行至苏州。
嘉宓这三日在江上过得不算好,但她至少明白了目前这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阴差阳错”的卖到了这艘船上。
这艘船上拐了很多女孩儿,大部分和她年纪相仿,也有更小一点的,她们被拐来这里,是要拿去各地卖的,有姿色一点的会被卖成歌舞伎,普通一点的会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再差一些的……
恐怕只能做粗使丫鬟的活。
嘉宓一开始对照影的玉米粗面粥没什么兴趣,但后面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毕竟不吃这个也没别的东西可以吃。
前世嘉宓只听说过民间疾苦,但却不曾真的见过,就算嫁给楚澈,其实她也没怎么吃过苦。
生命中最后那段时间,她其实是自己惩罚自己更多,但这种生活,嘉宓还是有点受不了,她觉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好。
一堆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连洗澡水都没给,嘉宓觉得自己身上又黏又脏,难受得要命。
“嘉宓。”苏叶清了清嗓子,凑近了她,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洗澡?”
被戳中心事,嘉宓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想。”
“你看起来就跟我们不一样,身上穿的戴的都不一样,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嘉宓接话,苏叶自顾自地开始畅想起来:“你是不是突然家道中落了?被什么人直接塞到这里了,不然你这样的家庭,也不可能沦落到卖女儿吧?”
她父亲王焕之,的确沦落不到卖女儿。以往嘉宓想不到这天底下还会有主动把自己孩子卖出去的父母,而且,天子脚下,便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人口买卖。
嘉宓不懂,也不觉得会有为了吃上饭把孩子卖出去的这种行为,而今她才发现,是她太浅薄。
两个人还没说完话,门又再次被打开,许是因为知道嘉宓和谢砚之比较爱说话,也更听得进去他讲话,所以对接嘉宓的人变成了谢砚之。
门一打开,那些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姑娘们瞬间便不再作声,嘉宓本也是有些不适的,只是看到来人是谢砚之时,心里的不安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午后斑驳的光影洒在了谢砚之冷峻的侧脸上,嘉宓见他走了过来,低声道:“走吧,烧了热水。”
其他的女孩子们看着嘉宓都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上次嘉宓就有抱怨过,本以为不成,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事谢砚之还是能办成。
但联想到那些人把她做高价货物这事,倒也不足为奇,恐怕他们想到马上要到了建康,总不能让她再这么蓬头垢面,否则也算不上奇货可居了。
“没事,你去吧。”苏叶扯了一下嘉宓的手,接着道:“不用管我的,我没事。”
嘉宓这才起了身,跟在谢砚之的身后走了出去,船舱上没什么人,面前的人特意领着她走了小路。
“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憋了许久,就快到了沐浴的地方,嘉宓还是有些绷不住的开了口。
听到她开口,谢砚之也并未觉得奇怪,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看她:“你问。”
“你为什么会在那日去云华寺,还有又为什么现在在这艘船上?”
时隔多日,嘉宓终于把自己的疑问开口说出。
“说来话长。”
斑驳的光影下,嘉宓看到谢砚之回过身来,即便他现如今只是粗布麻衣,却仍然如同当年一样风姿绰约,在光影下让人移不开眼。
“你还有别的想说。”
不是反问,是笃定。
“你救不了她们。”
他俩的感情线前世和这一世差的很多很多,会慢慢揭晓开来。
然后第三视角的穿越过来的谢大人的堂妹是清楚这些的,后面会展开写。
对了,我知道玉米进入中国很晚,但我都架空了,你就原谅我吧
第5章 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