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仿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总是瞧着温和,但无声无息尽是杀机。
风卷雪狂,将雷火硬生生逼回雷云之中,剑气纵横三万里,尽数冰封。
一声厉喝,“破!”
仿佛炸开了无数烟花,一时间雪大如席。
她又去一剑,威势更大,顷刻荡尽雷云。
而后云散日出。
青纱后的眼睛眯了眯,才适应刺眼的光亮。暖融融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却觉得更冷了些。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止不住颤抖,继而缓慢抬起,再次掐诀,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稳当,可剑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再次掐诀而起。
生机不断溃散,封印已破,气机也尽数流逝,她大口呕出血,还是无声无息,苦笑,“只能到这里了吗?”
她不甘心。可再不甘心,她也已经拼尽全力了。
那就到这里吧。
掐诀的手已经坚持不住,剑形将散时,忽然有人托住了她的手,她听见心音,“我有一剑,亦赠予姑娘。”
随即手底催生出无边剑意!
孤心恕抬眼,朦胧中,来人锦衣华服,身姿挺拔,再细看,面容清俊,唇角带笑,令人见之忘俗。
是萧瑟。
他站在离火卦盘之上,一手执云松断枝,手腕一转,剑势浩荡,随即唇边溢出鲜血,他不甚在意,传心音而至,“萧瑟还你一命。”
孤心恕欲再次抬脚将他踹下卦盘,怎知他早有防备,欺身相压。萧瑟戏谑而笑,“吃了一次亏就够了。”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掐诀的手,抬眸看了一眼灼热的日轮,仿佛被日光刺痛,继而闭上双眼。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亦请离火卦,借数世开国气运以杀止杀,斩不公不正以谢天下!”
卦盘下的众人只见磅礴的杀伐之气,如惊涛拍岸,卷起满天飞雪,一时间风虐雪饕,似有龙腾而起,直上神霄!
上方旋涡再聚,可其间虎啸龙吟之声,仅一个照面,便被这气吞山河之势生生搅碎!
司空长风眼神复杂,“碎天一剑。”
是裂国剑法。萧氏皇族祖传剑法,刚烈无比,只是借势一剑,竟也有如此威力。
白发仙亦惊诧,“竟然是……”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是他。”两人讳莫如深。
雷无桀偏过头,最怕话说一半让人心痒痒,“是什么?”
无心摇头,“果然是夯货。”
知道的人不多言,一知半解的人心里也只是有了些猜测,但并不能确认。
不过此时也无人在这个问题上追根究底,那一剑斩断漩涡竟直直将天撕裂了一道缝隙,仿佛将日轮切成了两半!
萧瑟将血咽了回去,仰天回望,“许久未如此畅快了。”
他歪头,觑向孤心恕,笑意轻松,“托了姑娘的福。”虽然只是片刻以剑势重回逍遥,但已是很久不曾有如此肆意的心境了。
孤心恕抿了抿唇,一掌拍在他心口,“命都快没了,还笑。”
她怎么忘了,第一次见他时,他是那般锋利的模样,与她不同,她是在这无数与天挣命的危机中,将自己变得无坚不摧,伤人伤己,而他是天生的锋利,只是如今被收于鞘中,让人误以为厚重无锋。
催动生息符,护住他的心脉,她怒喝,“滚出来!”
生息符上,溢出流光,一个人影缓缓浮现。
孤心恕又是一掌,将她从萧瑟的身上驱离。
“已经从内狱之中逃出,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雷无桀揉了揉眼,“是我太累了,重影了?怎么有两个六爻姑娘。”仿佛照镜子一般。
只听那人影轻笑,对孤心恕口出恶语,“我来看看你怎么死的。”
孤心恕摇了摇头,“方才那一剑是谁请来的,我清楚得很。”
那人影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故意放我从内狱出来的?”
孤心恕笑了一下,“你要自救,我又何必拦你。”
“只是你既然已找到栖身之所,就不该再趟这一趟浑水。”
那人影冷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他,抢身夺舍。”
孤心恕反问,“那你会吗?”
对方被她问得一哽,半晌才面色狰狞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孤心恕理了理袖子,遮住满是裂纹的皮肤,漫不经心道,“嗯。我了解你。”
拳拳打在棉花上,人影也泄了气。对,她是下不去手。
可又想到了什么,狞笑道,“可你能。”她透过萧瑟那一身锦衣华服,望见底下流转不息的生息符,不怀好意地说,“我替你种下的因,如今可以摘果子了。”
“你只要杀了他……”
话还没说完,便被孤心恕一个指节敲在额头上,“到底谁才是杀心,杀念那么重。”
此时,众人才看出了些许端倪。
无心开天眼通,只见两人黑白分明,再细看却只见一片混沌。
他闭上眼,歇了片刻,才以肉眼看去,一时竟难分出善恶。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人心百态,总是难以分辨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雷无桀心直口快,“管他呢,肯出手相助的,都是朋友!”
他虽然不明白因由,但他心境澄明,一语点破。
人影望着他,笑了一下,回头对孤心恕感叹道,“你这样的,竟然还能交到朋友。”
孤心恕无奈,“我什么样的?”
人影又被她问的哽了一下。
是呀,她们本为一体,心意相通,她是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
孤心恕望着天上的裂缝,神情凝重,“好了。我不与你斗嘴。”
“你逃远一些,不要总在我面前晃荡,碍眼得紧。”
那裂缝中,仿佛有什么蓄势待发!
话音一落,便是一箭,自九天射下!
孤心恕眼疾手快,将人影护在身后,躲过了这携天威的一箭。
落在地上,天崩地裂。司空长风一枪挑起众人跃至高处,才没落入地陷之中。
“小儿狂妄!竟欲开天?”天音自裂缝中传来,有如巨石,砸得人耳窍出血。
唐莲问,“三师尊,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司空长风仿佛想起了什么,“自是有的。修行的路还很长,”他看向远处,“或有机缘得见。”
孤心恕仰天冷笑,“竟想不到,天人又聋又瞎,还不如我。”
道心从未为恶,天人一箭,却先斩正念。
裂缝之中,又是一箭射来!方才那一箭仿佛逗猫弄狗,这一箭才真正带了杀意,欲将挑衅之人钉死于命盘之上,再无转圜!
根本来不及反应,萧瑟只得欺身上前,以肉身相挡,那箭却未见丝毫阻滞,直直穿胸而过!
萧瑟捂住心口,毫无受伤痕迹,只有生息符流转不息。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并且在极快流逝。
一个人影从他身上倾倒而出,心口破了个窟窿,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而后轻咳,“我又救你一次,别再认错了。”
分清楚人,别报错了恩,到时再心软,下不了杀手,死的就是你了。
她回头看着孤心恕,见那穿胸而过的一箭偏了几寸,钉在了孤心恕的肩头,“还是没拦住啊,”低笑,“不过我也尽力了。”
她撑着身体起来,颇为歉疚地对萧瑟道,“这次又吓到你了吧,”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让你两次看见这样的情形。”
“不过以后没机会了,我是真的要走了。”
她拉住萧瑟的手,那布满裂纹的命盘浮现,原本就是被长生锁强行弥合,如今又裂了。
叹了口气,与他掌心相合,抬手时,一个卦盘出现在两人掌间,“内观问卦六十四,打碎命盘换来的转机,竟是要用在这里的,我也算是亲眼看见了。”
她将未济卦与命盘相融,又打入萧瑟心口,她望着萧瑟,屏蔽心音,此时她的话,只有他能听见。
“她把命盘托付给你,是让你阻她杀心。如今道心正念要没了,大爷也走了,她要真的杀心难抑,你就把命盘碾碎祭天吧。”
萧瑟沉默良久,承诺道,“你放心。”
“我持正心,正道直行,非外物能迁。利至必知,害至必察,必将禁于未然,不桡众枉。”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昔日琅琊王叔教导言犹在耳。
守正而已,他便替她守着。若真杀心已乱,必先从他尸身上踏过。
她抱了一下萧瑟,“抱歉,总是让你干这种不积德的事。”
“但杀恶嘛,是行善事。”
拍拍萧瑟的后肩,“我走了啊,你珍重。”
孤心恕徒手将箭从肩头拔出,带下一片血肉,她面无表情地静立在原地,扬眉冷笑,“心口的风,凉快吗?”
人影羽化,像下了一场花瓣雨,搅在风雪之中,落地成水成泥。
“你虽持杀心,但对万事万物,包容宽恕,唯独对我,不友不善。”对她不友不善,便是对自己的苛刻薄待啊,“你其实没那么了解我。”
“被你弃如敝屣的道心,也从来不愿窝囊苟活!”
“孤心恕,这次我又要先走一步了!”
她在这人世的最后回音,终究也随风雪消逝,再无痕迹。
孤心恕摸了摸脸,却只摸到了一手的血。
她嗤笑了一声,“是啊,一个杀心,怎么会有眼泪。”
萧瑟欲言又止,可那血,是从眼中流出来的。
第14章 【少年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