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是鬼，总该出来见见吧。”

无人应答。

空中忽而凝结出数枚细如雨丝的森寒冰针带风斜扑向檐柱，掠过悬于其侧的绛红灯笼，惊得火苗躁动难安，径直刺向柱后白衣斜露在外的肩头。

“啊”的一声惊呼，那柱后之人倒退两步露出了全貌，是个模样斯文的书生。

冰针堪堪停在离他眼珠半寸处，其朗然眉宇间惊恐之色难褪。

越涯冷冷道:“不想死就自己说。”

书生额间生了一层薄汗，不敢擅动分毫，声音发颤：“姑娘莫怪，崔凭无意冒犯。”

他惶然的目光落在越涯背后的剑囊上，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拱手行礼：“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听闻姑娘今日见过岑家小姐，有事相询。”

越涯仍不说话，迫人冰针却已消弭。

崔凭长舒了一口气，又道：“我今日本与岑小姐有约，可始终不见她来，一路寻找，才得知她出事了，不知姑娘能否与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越涯本欲直说不知，好打发他走，可身侧却突然冒出一人。

叶逐尘坚定不移地挡在越涯身前，满脸戒备地看着崔凭，“今日之事与她无关，皆是我的责任，你同我说便是。”

崔凭的解释还未脱口，便见眼前衣着精丽华美的少年在惊愕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眼看负剑少女手刀同伴毫不犹豫，面色又愈发深沉，他痴愣着不知所措，惴惴不安中几乎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越涯拽住叶逐尘的手臂将他丢给了后脚赶来的谢不闻，再次嘱咐：“看好他，你也莫要再出客栈。”

谢不闻轻轻点头，道：“一切小心。”

他自觉唤来小二背过叶逐尘，与之一同上了楼。

越涯眸光凛然，转而对崔凭道：“你想知道什么自可去询问官府衙差，我无可奉告。”

崔凭欲言又止，越涯全然不理会，转身便走了。

与此同时，客栈窗内悄然闪出了一道模糊青影，依稀能看见其绚烂生光的飘逸尾羽，似流星划过茫茫夜空，终无迹可循。

同福客栈距尧山约莫五六里路程，越涯踏风而去，须臾便至山脚。

万松之顶孤月高悬，惨然清辉照亮了并不平坦的羊肠山道，藏在草叶间的潮气开始浮涌，在山间弥漫成雾，让人辨不清方向。

整座尧山都被若有若无的淡淡妖气笼罩着，太过分散而让人轻易无法追根溯源。

越涯精神紧绷，越往深处走，便越觉得空气沉闷潮湿，似要凝滞。

四野极静，啾啾鸟鸣突兀响起，如涟漪般在山野间荡开，其中却又含着几分凄厉，更像人哭。浓郁墨色中骤然飞现点点流萤，聚散如星火。

越涯心下大喜，流火萤常伴萤火芝而生，萤虫在此，说明萤火芝亦在附近。

可放眼望去，始终不见其影，反倒让她看见了不应当于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之人。

越涯躬身隐入了湿漉漉的草叶间，对面不远处的雾气中已显出了一顶大轿的轮廓，共八个轿夫，随行的还有数十个一看便知身强力壮的执棍家丁。

岑夫人半掀轿帘，正低声呵斥跪在地上的提灯婢女：“阿湘，可仔细着你的小命，灯只有一盏，若是弄熄了，你今晚也不必回去了！”

阿湘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试图将溢散的流萤重新抓进素白纱灯里，但于事无补。

岑夫人颇为不耐地喝止了她：“怎的这般没用？罢了，快些去前面引路！”

阿湘忙不迭地将纱灯抱在怀里，里面剩余的流火萤似受感召，皆向北聚集。

越涯隐匿气息，变作家丁混进了岑家队伍里，纱灯所过之处迷雾尽散，可回头望去，仍不见来路。

未绕多久，晃晃悠悠的轿子便嘎吱落地，压碎了一地残枝枯叶。

暗淡天地间出现了一座掩映在苍苍古木间的山神庙，庙宇不大，外墙朱漆斑驳，两旁石灯齐整，皆雕琢成莲花模样，花蕊簇拥着的灯火迎风亦能岿然不动，叫凡人真以为是神迹。

先出来的是岑老爷，他搀着岑夫人向前，欲扣响铜环，却又担忧地看向身后的轿子，道：“夫人，此法真的可行吗？如今这可是第二次了，这般逆天之举……”

岑夫人语带薄怒：“我实在看不得你这副畏手畏脚的样子！神医乃山神弟子，她说的话还能有假？”

二人争执间，庙门竟自己缓缓敞开了，醇厚香气袭来，引人沉沦。

满室灯烛煌煌，渐迷人眼，使得目之所至皆有环环光晕，平添了几分神圣感。破旧莲台已褪成青灰之色，但洁净无尘，被虚无年岁侵蚀得面目不清的泥塑神像端坐其上，俯瞰着祭桌上的贡品。

无他，唯垂泪红烛，满炉檀香，白纸一张。

“是夙愿未偿，还是病痛难消？”

空灵清冽的女子之声蓦地响起，越涯循声望去，神像身后的纱帘映出一道窈窕身影。

岑氏夫妇闻言立时便跪在了祭桌前的蒲团上，阖目虔诚叩拜。

“小女病重，还望神医相救。”

那女子轻笑一声，拨帘迈步施然而出，白纱遮面，眼波转盼，柳腰娉婷，白衣无风自扬，恍若观音临世。

众人皆痴痴地望着她，唯越涯清明尚存，凛然眸光似要穿透层层薄纱。

方才这位神医出来的一瞬，越涯便瞥见了帘后幽沉天地中的盛大萤光，约莫整座尧山的萤火芝都聚集在此处了，难怪她遍寻不得。

神医探究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越涯迅速敛神垂眸。

这只妖道行不浅，真身难辨，还颇为警觉，她得小心行事。

随后，神医挥袖筑起一道无形结界，阻隔了庙外一干仆婢的窥听，越涯勉力分出一缕神识附在了神像中。

“岑夫人，你已经付出过代价了，这一次，你救不了女儿了。”神医笑眼如弦月。

岑夫人如遭雷击，眼泪淌进皱纹，曲折流尽。

她跪着向前匍匐在神医脚边拼命磕头，“神医，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您帮帮我。”

岑老爷劝不住夫人，便将自己的手掌垫在她额间，“夫人，宁儿必不愿看见你为她如此伤害自己，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岑夫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双眸倏然点亮，猛地抓住了岑老爷的手，“神医，他也可以，对吗？”

“自然。”神医点头，又道，“但我从不会强人所难，如若非他心甘情愿，我也无力回天。”

岑老爷满脸错愕，并不明白他的夫人在说什么。

岑夫人发髻松散，额头青肿渗血，眼神恳切地望向岑老爷：“只有你能救我们的女儿了，只要你用……只要用……”

岑夫人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始终讲不出最后几个字。

此妖心思缜密非常，竟还与凡人签订了禁言契。

岑老爷满眼痛惜，悉心为她拭去了额间血珠、颊上热泪，温声道：“夫人，我都听你的。”

神医笑意更甚，将匕首递给了岑夫人，掩唇在她耳边低语。

岑夫人手起刀落，割破了岑老爷的手指，他依言在白纸上写下了名字——岑毓宁。

当神前红烛的火舌舔舐过以至亲之血书写的名字时，纸上鲜血如墨洇散，化作一根红线钻进了神医袖中。

她打开了结界，道：“岑夫人，将人抬进来吧。”

越涯蛰伏许久，终于等到了时机。

她神识归位的瞬间，神医猝然转头。

一切平静无异，偶尔有风掠过。

神医面上狐疑渐消，越涯暗自松了口气，抢先站在了轿前。

她似乎也不必抢，除了她，其余人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愿主动上前。

她缓缓掀开轿帘，岑毓宁左颊的黑色裂纹已蔓延至嘴角，笑容愈发可怖，而真正令人惊骇的是，罗裙之下的双腿只余白骨，散发着一股阴寒的酸腐之气。

在她身上，生机与腐败共存。

越涯强忍心中恶寒隔着锦被将岑毓宁抱起，岑夫人救女心切，全然没发现她并非岑府家丁。

越涯踏进庙中时，恰见自岑老爷眉心飘出一枚纯白光珠，没入了神医掌心。

神医示意越涯在纱帘前停下，独自医治岑毓宁。

越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伺机以待。

她亦有些好奇，死者如何返生？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纱帘露出了一道缝隙，越涯如游鱼闪身，倏然钻入，千万道冰刃飞散，寒气弥漫，神医错愕不已，惊惶躲闪。

参天古木遮穹月，枝叶间红线交缠垂挂，随风飞扬，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她无暇欣赏，径直飞到古树下，将大片萤火芝连根拔起，收进了芥子囊中。

神医被惹怒，瞳色猩红如火，周身燃起烈焰，灼热气浪震荡开来，似要焚毁一切。

越涯不欲缠斗，空中细小的水珠飞速汇聚成障将神医包裹住，寸寸成冰，她气焰顿息。

但仅仅是一瞬。

不过，她似乎很怕水。

神医破冰之际，忽有清越悠长的鸟鸣响起，越涯听来如同仙乐，而于神医却是乱心曲。

她骤然倒地，美人面与朦胧焰影相互交叠，在痛苦扭曲中变得模糊不清。

即目所望，身携苍白火焰的青鸟穿云而来，长尾飘曳如练，青翠灿羽似由春日绿意染就，又融入了一抹晴空的湛然之色，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