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浮空，春风澹荡。万点梨花逐软风，泛漾清溪流。

溪中浅红如墨晕散，其间躺有一少女，脸上尽是斑驳血渍，几乎看不出她本来的面貌，唯见杏眸转眄流精，似盛满悠悠云光。

流水携花奔涌而过，有残瓣被涟漪推动着黏在了她唇边，她伸出舌尖轻舔，混合腥气的苦涩昭示着人间生机。

越涯想，竟然没死。

游鱼翻浪赶来，吻上她手心伤口，她无端想发笑，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脆弱得宛如寒塘枯荷。

周身剧痛时刻提醒着她犯下的过错，她垂眸看向心口剑伤，神归长留。

人间东南有长留山，山上有归云仙宗，宗内出了一位离经叛道的剑修。

剑修有一柄守护神剑，其势锋锐迫人，掀起腥风血雨。

蔓草萦骨火燎原，魑魅出没魍魉号。劫尘相护三千载，剑气动地荡山海。

这说的便是守护神剑劫尘之威能。相传此剑出自神明之手，有劈山撼海之力，为荡尽邪魔镇守天地净土而生。灭世劫火降临，魑魅魍魉横行世间，处处是白骨缠草之惨烈景象，天命靡常，然千年万载，代代救世者皆为劫尘剑主。

但自第三十二位剑主身陨后，物换星移百年过，再无人能唤劫尘出鞘。

直到越涯出现。

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苍茫剑吟为她而响。

可她用手中救世的神剑，对准了师长友伴。

热血溅染白玉阶，腥膻染遍山花草木。

越涯浑身遍布刀剑利痕，独立于鹿台之上俯瞰群修，神容冷冽，沉静中略透出几分不屑，更衬得眼下泪痣艳色灼灼。

她不惊不怒，声音平缓无情：“我平白蒙冤受屈，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再胡搅蛮缠，即便身死魂消，我也必让诸君埋骨长留。”

“呸!所有人都看见罔鼠奉你为主了，你还有脸喊冤？”着竹纹绿袍的老者横眉怒喝，“今日你杀我女儿，我逢苍宗势与你不共戴天！你这般心狠手辣……”

忽闻泠泠珠玉声，越涯倏然抬眼，众人顿如惊弓之鸟。

翻飞红绸中，正有一身着喜袍之人抱着他的新娘穿花踏血而来，姿如朗月，容色冷肃。

新娘头戴繁丽凤冠，下半张脸孔被摇晃的珠帘遮挡，偶尔能从错落光影中瞥见她翘起的唇角，若不是她眼眶中空洞无物，恐会让人误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越涯再没有心思去听暴怒的虞宗主是如何咒骂她的，面色逐渐惨淡，颤声唤来人：“师兄。”

李时白充耳不闻，躬身将怀中人小心翼翼地放进结界，垂首与之额头相抵，呢喃道：“虞歌，你先在此处等一等我。”

待李时白再起身时，周身骤然泛起阵阵看不见的杀意，金丹以下的修士提剑都难。他向来克制隐忍，从未有过这般近乎疯狂的情状。

他眉间愁云冷结，眸中阴翳弥散，望着越涯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是我将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当年我没有救下你，就好了。”

越涯眼底腾起难以置信的伤心，泪水晃得万物朦胧，连身体的疼痛都被短暂忽略了。

师兄竟一丝一毫也不信她，连问都不问。

她私自下山未遂，误入禁地，被罚思过三月。今日意外得知师兄大婚，的确心有不甘，嫉恨难消，所以逃出了思过窟，但她只是想当面问一问师兄的真心。

她不仅没找到师兄，还被师尊识破了掩盖容貌的障眼法，慌乱间躲进驻瑛阁却见有诡影自窗后闪过。正当此时，房中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她随即推门而入，端坐镜前的虞歌却对她的闯入无动于衷，如同没有神智的木偶，转瞬轰然倒地，跌失了眼睛，血水蜿蜒不绝。

虞歌横死，她竟未感快意，心下难安之际正欲循妖气探查，却被闻声而来的修士团团围住，赤目罔鼠在阴暗角落拾起虞歌的眼珠，于众目睽睽之下并爪呈至她面前，匍匐叩拜。

引妖杀人之罪，她百口莫辩。但她亦深知，即便没有罔鼠，她也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李时白，曾赶走他身边女修无数。满腔爱慕终将化作锋刀利刃，割断花月情肠。

她试图让师尊用溯回诀帮她证清白，但此诀只能探知死者死前一刻钟发生过何事，她错失良机，辩驳之辞皆被淹没在刻毒的斥骂中。

越涯忽感眼前一暗，警觉抬首，天地间深蓝弥漫，云层压得越来越低，风雷激荡不止，刺目的电光在浓云中酝酿，猛地爆发似乎要将天穹都撕开。

轰鸣声震天动地，李时白执剑引惊雷，只追逐一人。

李时白作为归云宗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宗主，从来刚正不阿，相伴十年的情谊，也未曾让他在动手时有半分留情。

越涯侧身翻滚狼狈躲避，眩目电光擦着她头皮炸开，灼得皮肉焦黑，黏稠而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流经脖颈，淌进了里衣，剑气由外伤侵入经脉，欲搅碎脏腑。

她感到体内灵力愈发紊乱，每每催动皆痛苦不已，伤口亦无法再自行愈合。

暗空血咒叠加，冲天绯光笼罩长留，李时白集三宗之力将她扣在了阵中，神魂欲裂。她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手掌抹过薄刃，剑身繁复的流云铸纹饮饱了血，劫尘巨大的白色虚影浮于半空，点点蓝光流转不息，令人窒息的浩瀚威压如波纹荡开，剑意之强几令万剑俯首。

她要活！

人绝不能枉死，哪怕受世人唾骂，堕幽冥地狱，她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

拼尽全力的一剑当空斩下，千叠气浪有摧山之势，天地都为之一寂，密不透风的灭魂阵骤然破碎，群修受到反噬如山倾倒，唯有李时白安然无恙。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伤害师兄。

李时白神色阴郁，厉声疾呼：“你还执迷不悟！”

长风呼啸而过，带来凛凛杀机。

越涯用力抹去唇角鲜血，咬紧牙关用肩膀生生接下李时白一剑，雪亮剑刃削去她耳边飞扬的青丝，切肉断骨。

眼看骨肉将要分离，忽有一道苍影飞来截住了李时白的剑，为她撑起另一片天地，暂时隔绝了肃然杀意。

“阿涯，逃吧。即便我是宗主，此次恐怕也难以保你全身而退。”

归云宗主正是重霄剑尊楚清远，越涯的师尊。

越涯清楚地看见师尊眼中的不忍与难过，还有一丝失望，讷讷道：“师尊，你也不信我吗？”

重霄剑尊沉默不语，广袖一拂，越涯便被长风托起，穿过剑光血影，坠入了幽暗深林。

林风料峭，吹得她袍袖鼓起，激起一身寒栗，耳畔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慌不择路间，竟到了禁地入口，结界忽破，妖魔逃窜。

回首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影不断涌来，恍如索命鬼魅。她无路可走，将心一横，再度闯入。

凌厉剑光起落，妖魔皆化为齑粉，可从无极渊中窜出来的古怪黑雾始终徘徊不去，试图以晦涩呓语蒙蔽她心神。

身前妖魔无数，身后谩骂不绝，腹背受敌。

李时白一进来便怒斥：“你竟不顾苍生安危放了混沌残魂？与魔勾结罪无可恕！”

越涯恍然明白，那团纠缠她的黑雾应当就是七窍皆无的混沌，可她方才得知混沌在此，又何来勾结一说？

归云宗弟子皆知禁地中有两处封印，占据地面中心的是锁妖台，镇压在人间作乱的妖魔，锁妖台之后有无极渊，罡风猛烈，深不可测，封不祥之物，不得窥探。但她曾亲眼目睹，有少女长眠渊底，不受混沌侵扰。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时白之言，不计其数的妖魔忽而蜂拥前来融于黑雾之中，环绕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屏障，她剑之所指，乃妖魔所向。

容不得她细想，刀剑的铿锵铮鸣不断响起，她身心疲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至叫嚣得最厉害的虞宗主身前，捏住了他的喉骨，众人却步。

看着面色青紫拼命挣扎的虞宗主，她似笑非笑道：“不如我现在便助你下黄泉问问虞歌，究竟是谁杀了她，好吗？”

重霄剑尊慌忙劝阻：“阿涯，莫要冲动！”

越涯执剑四望，心中凄然。旁人看她，与看那些罪该万死的妖魔是一样的。

心火越烧越旺，她以劫尘携千钧之力向前挥出，神剑纵横，一念化万，肃杀寒气流泻如霜，黑雾顷刻消散于缭乱剑光中。

可劫尘又突然调转剑锋，瞬间刺穿了师尊的胸膛！

原本要凝成什么有形之物的磅礴剑意骤然溃散，神剑入鞘。

重霄剑尊苍白的嘴唇无声翕动，以一种被人折断筋骨的诡异姿态跌跪在地，裂纹自心口开始向全身蔓延，妖魔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只有他的佩剑掉落在旁，黯淡了剑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越涯愣住了，猝然跪倒。

她要斩的只有妖魔，绝没有动过杀害师尊之念，怎会如此？

劫尘只听她驱使，从未失控过。

不对。

不该。

不能!

修士的惊惶呼声和妖魔的桀桀怪笑此起彼伏，刺得她耳朵生疼。

李时白目眦欲裂，近乎咆哮：“越涯你疯了！那可是师尊！”

她茫然无措：“怎么可能，师尊大乘之躯，怎会轻易陨灭……”师尊护她又被分食之场景交叠，使她脑中混乱不堪。

有人冷笑：“此前你擅闯禁地破了无极渊封印，险些酿成大祸，宗主为你善后本就有伤在身。况且，劫尘可是上古神剑，你又勾结妖邪，有什么不可能？你这般卑劣的人，实在配不上劫尘！”

人群中附和声不断：“对啊，你不配！还不速速交出神剑！”

方才躲过一劫的虞宗主怒吼：“还愣着干什么！今日不杀此女我死也不能瞑目，布阵！”

黄符迭起杀阵开，熊熊火焰欲将越涯烧成灰烬，横空飞来一柄长剑贯穿了她心口。

李时白眼中恨意滔天，带着悲怆的质问迎头砸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已是强弩之末，鲜血自口中不断涌出，却仍未显出半分惧色，面上甚至还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只赤红眼角有晶莹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师兄送过她许多礼物，最后一份，是诛心的一剑。

她眸光涣散，干脆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

十年来，深恩负尽。

万念俱灰。

她向后仰倒，身坠无极，如同破碎飘零的蝴蝶。

最后一眼，是李时白波澜不惊地折断了本命剑。

“杀过你的剑，我嫌脏。”

缭绕的灰白雾气模糊了那张憎恶她的脸。

再坠深渊，耳边未响起哭嚎呓语，亦不见冰棺少女，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连施展避水诀都做不到，只能紧紧抱住劫尘，任由水流漫过耳朵、嘴巴、鼻子和眼睛，直到隔绝所有声息。

时间似乎在黑暗里停滞不前，她忘了呼吸。

无尽酸楚和胸腔灼痛让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喉间堵满了鲜血，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汩汩之声。

只差一点，她就要窒息而死了。

长留如梦鸟空啼。

回不去了。

缥缈夕光离散于天际，白昼即将隐灭，风中雨丝斜飞。

隔着朦胧烟雨，越涯看见一个淡青色的影子执玄伞涉水而来，清拔如竹。

她不动声色地攥住了劫尘剑柄，蓄力待发。只要来人有一丝不轨之心，她必让其身首异处。

可她没等到想象中的发难，反而在清润草木香气的环绕中沉沉阖眼。

眼覆白绫的青衣公子俯身，骨节分明的手不经意拂过越涯腰间流光闪烁的玉珠青羽，而后从臂弯穿过，温柔地将遍体鳞伤的少女从冰凉透骨的溪水中捞起，一柄玄伞为她遮去人间风雨。

他珍重地搂住怀中人，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绝境浮木。

诗词引用：

春风澹荡。——李白《相逢行二首》“春风正澹荡”

万点梨花逐软风。——化用潘飞声“万点蘋花逐软风”

蔓草萦骨。——江淹《恨赋》

十年来，深恩负尽。——顾贞观《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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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

境界：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道-大乘-渡劫

灵根分类：金木水火土风雷

修士类别：剑修、符修、医修、音修等等，万物皆可修

本文非升级流，所以对如上设定提及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