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人不再去逗惹她。
赵何知道，先前般他的举动，无非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不想叫她担心，故将伤痛带来最真实的痛楚隐藏。
分散她的注意，同样也分散自己。
赵何垂头，望着黑暗中他那张安静的脸。洞外的月光延伸，落于她的脚边。
他的睫毛微颤。隐忍疼痛，略微急促的呼吸在此刻是如此的清晰。
“师兄…”赵何揉着他的脸，突然喊道。
“嗯？怎么了？”
“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吧。”
“好。”
“有一个农夫出门时遇到一条蛇，于是农夫就把蛇带回家泡酒了。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蛇也醒过来了。它从酒缸里爬出来说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嗯……什么？”
“我也是醉了，哈哈哈哈……”
“这……”周作知撇过头，脸上尽显无奈的笑容，“宝贝，我刚暖和过来，听完你讲的笑话，感觉又返回去了。”
“啊，有这么冷吗，我感觉还好啊。”她的笑点一向很高。
“冷……”周作知又往她怀中凑了几分。
“又冷了吗，那怎么办。”
周作知眯着眼：“你抱抱我……”
赵何看着他身上的伤，有些为难：“这……怎么下手。”
“还不都怪你，讲什么笑话，冷笑话吧。”
“你！”赵何瘪嘴，“你会讲，你讲呗。”
“嗯……我想想。”周作知思衬片刻，“我爹娘的故事，听吗。”
他枕着赵何的腿，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何拉住他指节分明的手，“好啊。”
周作知回握住她的手，眸光在黑暗中游离。
“我娘羽姓凉名，是幽州的三公主。我爹军功赫赫，手握兵权，年纪轻轻便被封侯。娘亲温柔体贴，与我爹琴瑟和鸣，恩爱无双……”
……
纪邺十二年，幽州力弱，将天资聪颖，娇俏机灵的三公主羽凉送往邺国和亲，以求邺主盟援。可羽凉性情直率刚烈，不愿困于官墙之内，与□□五皇子李建言成亲。
李建言对羽凉一见倾心，可羽凉却对他的示好置之不理。李建言知晓她和亲的不愿，为了与她拉近距离，李建言一面答应带羽凉出宫，却又在背地中策划着大婚的事宜。
直到大婚当日，羽凉才发现事情的真相。所有人都瞒着她。
当她怒气冲冲的找到李建言当面质问他时，他这才卸下所有伪善温柔的面具。情急之下，羽凉抽出袖中的短刀自卫，不料却误伤了他。
此事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
天子大怒，下令将羽凉处死，于三月下旬，游街问斩。
行刑当日，恰逢宁安侯周谨聿战胜凯旋。他身披银甲，骑马而归，百姓们纷纷前迎高呼。
羽凉灰头土脸的站在囚车里，看着一旁热闹至极的场景，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更郁闷了。
“听说周将军今年二十六了都还没婚娶呢！”
“瞧给你激动的，他娶不娶也跟你搭不上半点边。”
“切，别这么扫兴么。”
“京城里的名门望族都挤破了头的把自家闺女往宁安侯府中送，奈何谁也入不了位爷的眼…”
羽凉听到街边几个妇人的对话，扁扁嘴，不禁联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糟心事。
“喊，不就生了一幅好皮囊，打架厉害点。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狗男人，负心汉。”
一会脑袋就要落地了，回望过去的十六年，被父王母后控制，被礼乐教条束缚…她都没有真正的为自己而活过。
羽凉心情十分糟糕，小声嘟囔着。
马匹与囚车交汇，她的咒骂声恰巧被那马背上的男人听见。二人皆是一阵尴尬。
羽凉率先撇过头去，而周谨聿盯着她的脸，滞愣一瞬。最后还是随着人群，继续前行。
眼见着快到了行刑地点，羽凉自叹认命。
忽然，街市动乱，铁器相交。羽凉寻声望去，只见刚刚那马背上的人又骑马折返了回来，正持剑与官兵交手。
一番打斗过后，周谨聿成功截获了刑车。之后，便抱着羽凉跳上房顶。
羽凉撤下他的面罩：“还真是你！”
周谨聿囧然一笑：“刚刚你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什么负心汉……狗男人。我们貌似不认识吧，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说脏话。”
“不认识你还救我。”羽凉对他将自己抱在怀中的亲密动作有些无所适从。她抵着他的胸口，便想挣脱下来。
周谨聿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抵触，手中动作并未放松，反倒是加紧了几分：“没什么。”他一顿，垂眸瞧着她：“我们真的不认识？还是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周谨聿视线火热，毫不避讳。羽凉被他这直白的目光盯的双颊发红，她撇过头，糯声道：“少臭美了。”
周谨聿淡笑，抱着她来到一处静僻的院落。羽凉扑通着从他身上跳下来，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袖子。
周谨聿见状，挑眉。
嘶……有句话怎么讲来着？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吕洞宾和狗……
他都没嫌弃她灰头土脸，一身囚服。她反倒先嫌上他了。
“你先待屋里，我一会儿还得进朝面圣，等我回来。”
“入宫前还敢劫囚车，你脑袋不想要了吧。”
周谨聿扬唇，牵着马往外走，无所谓道：“劫就劫喽，能把我怎样？”
羽凉望着远去的那道背影，心中不禁感叹：“真是狂妄啊。”
……
夜间，参加完接风宴的周谨聿拎着从酒楼里打包的饭菜回到了偏宅。宅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他点上灯，只见桌上安静的躺着一张纸。他举着，凑近烛火，纸上的字体隽秀，写到：
“人生亦有命，我自有去处。今君义出手，他日定相报。”
周谨聿无奈地勾着唇角，又将那纸条反复看了几遍之后，才将其小心收好，压到砚台之下。
……
不觉间，已是六月。
这天，周谨聿被张思源拉着去秀红阁喝花酒。他百般推辞，却还是被硬生生地拽了进去。
听闻秀红阁的曲头牌在今夜出场弹奏，许多富家子弟都慕名而来，票价一时间飞升。
有人不惜花费高于原票十倍的价格，从他人手中收购，可谓是一曲难求。
张思源知道周谨聿向来不喜烟花柳巷之地。进去前便和他打了保票，只听曲喝酒，不干旁事。
二人进去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问小二要了两坛陈酒和几盘小菜。
张思源见周谨聿兴致缺缺，替他斟满酒，打趣他：“最近怎么都闷闷不乐的，难不成是……为情所困？”
酒杯触唇，周谨聿挑眉，未曾言语。
真是一语成谶。
“看上哪家的姑娘啦？”张思源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成想竟见周谨聿点点头，大方承认了下来。
“我去，真事儿啊。平时看你不吱声，原来你小子在这闷声干大事啊，实话实说是哪家的女子，芳龄几许？相貌如何？有无婚配？”
最后那个，过分了。
周谨聿没搭理他，继续闷着头喝酒。
霎时，高台之上红纱散尽。一众体姿曼妙的乐娘抱着乐器纷纷上台，席台底下顿时一片叫好起哄之声。
周谨聿提不起兴致，低头攥着手中早已空尽的酒杯，思绪远飞。
身旁传来几名看客的声音。
“听说这新来的乐娘啊，年龄方二八，一曲琵琶名天下。细腰曼如枝，窈窕世无双。况她又与常人不同，弹奏时常以面纱遮容，至今都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貌呢。也不知今晚是否……”
周谨聿撑着头，撇下手中的酒杯，欲要起身离开。只是还未行至门口，忽闻身后一阵错杂欢呼。
紧接着便是一曲琵琶入世。
曲声嘈杂，犹如疾雨。如同千万根银针扎进他的脾脏，扼住他的咽喉。
周谨聿立在原地，愕然回首。
高台之上，静坐于中央的那一抹俏影，身着红丝轻容纱，手抱琵琶，白皙臂露，遮面垂眸，满发银篦随拍而动。
似是有何感应，台中之人倏的抬眸。二人视线与空中交接。
皆是一惊。
随后又默契移眼。
……
张思源看着又重新折回来的周谨聿，不禁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谨聿夺过他手中刚满上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又坐回到张思源身旁，“没事啊，刚刚我燥的慌，去门口溜达了一圈。”
周谨聿托脸望着高台之上，那抹令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他缓缓勾唇，脑海中不禁回荡起先前那几位看客的话：“年龄芳二八……细腰曼若枝……”
“我老吗。”周谨聿朝一旁的张思源扬扬下巴。
“什么玩意？”张思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兄弟，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年也就才二十六吧，这是何出此言呢？”
张思源顿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神情激动，一个劲的拍着周谨聿的肩膀：“我靠，我靠！不会是和你稀罕的那个姑娘有关吧？怎么，他嫌你老啊？才二十六啊，不应该吧……拜托，你从小就混在军营里，十五岁就驻守边境，立功无数，十九封为镖骑将军，二十二封侯。宫里那群老东西总是想方设法的把自家闺女往你往侯府里塞。嘶……我真想不明白，如果是她…但就凭你这样貌和身份地位…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是个十拿九稳的事儿”
周谨聿听后，感觉颇有道理：“嗯，我也觉得，就凭我的样貌和金钱地位，追一个及笄的姑娘，问题应该不大。”
张思源朝他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就对了嘛，兄弟，喜欢就上啊，我就不信她……哎？啥？嘶…？”
好像有哪里不对……
张思源愣了几秒。
“？”
“什什什什么？？？！！！”
“多大？及及及及笄？”
周谨聿瞧他大惊小怪的，默默点头：“也不算。”
“什么？还要小？？？？”
“周谨聿你个禽兽！！！”
“啧，什么啊，她今年十六。”
张思源松了口气：“吓我一跳……”他突然拍桌，“十六！”
周谨聿抿酒：“昂，有问题吗？”
“……”
张思源抿着唇，半天没憋出来一句话，最后他拍拍周谨聿的肩：“兄弟…我信你，只不过…我真没能想到你好这口。”
他一直以为周谨聿喜欢成熟知性的……
直至曲毕，待周谨聿反应过来后，台上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羽凉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里再次碰到他。
羽凉摇摇头，挥去脑中多余的想法。撤下头上的银饰，便熄灯休息了。
……
对于周谨聿突然出现在秀红阁，起初，她并不在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更奇怪的是羽凉并非每日都登台演奏，演出时间不定。
可周谨聿就像未卜先知似的，总能掐准时间，在她登台时出现。
他看这家伙来秀红阁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先是在席前挑个地儿，一屁股坐上去，朝小二抛上几个媚眼儿，要上点酒，再翘着二郎腿……这怎么看之前都没少来这玩儿吧！
羽凉在心底暗骂，果然男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亏她之前还对他有所改观。
一旁的青鸾看出羽凉的心事，笑道：“周公子并不是每日都来，他啊……”青鸾用肩膀轻轻撞她，“人家可是专门来看你的呢！”
见羽凉不信，青鸾又道：“他啊，专门去向红娘打听了你登台的日子与时辰。还给了红娘好些银子，叫她定要善待照顾于你呢。”
青鸾朝着羽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些可都是我偷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