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老道士的身体当真日渐好转，甚至重新开始指点我打五禽戏。

说来也奇怪，老道士不盯着我时，我未有一日懈怠，等他真裹着夹袄，坐在院子里指点我时，我又忍不住犯些无伤大雅的错处，不是踏错了脚下方位，就是晃神慢了动作。从院东打到院西，又从院南打到院北，老道士不甚满意，不时提点我两句，我却快乐至极，还不能在面上显现出来，以免真的惹恼了他。

一个清晨下来，我是神清气爽，老道士则唉声叹气。

练罢，老道士久违的与我在院中吃饭。

早饭是我亲手熬的粥——每逢我做饭，必有一锅粥。毕竟菜会糊，米会焦，粥却不同，只要放够了水，熬的越久越香。

今天的粥就煮出了米花，入口一抿就化，我用筷子粘住，一粒粒放进嘴里，悠哉悠哉地咂摸。

老道士慢悠悠地喝着粥，忽然莫名笑了一声，笑音顿住，又叹了口气。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意思是问怎么了。

老道士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啊，耍滑头。”

我下意识就猜是晨练的事情败露了，再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应该。

于是几息间，我把细微之处也在脑中过了一遍，左右思忖，也没想出有哪里生了破绽，干脆装傻充楞道：“什么？”

老道士悠然道：“没什么，吃你的吧。”

我求之不得，捧着碗眼观鼻鼻观心，可以说相当老实。

许久，老道士又感叹道：“鬼精鬼精的，吃不了亏。”

这话落进我耳朵里，自然是与夸赞无异。

我于是笑嘻嘻的照单全收，谦虚道：“师父教得好，师父教得好。”

老道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我。

吃了饭，我又监督老道士喝下煎的浓浓的一碗汤药，自觉算无遗算，万事大吉，这才安心离观。

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旱的厉害，自二月末一场迟来的薄雪后，整个春天都滴雨未落。今日却闷热的反常，呼吸间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叫我嗅出些天要下雨的意味。

回忆起下雨时山路泥泞难行，我心中便敲起退堂鼓，然而心念一转，想到老道士这几年总在阴雨天腿疼，仍然下了山，却是去药铺开方子买了温经活血的泡脚药材，又绕到酒铺打了壶米酒。

我喜滋滋的盘算着，温酒驱寒，泡脚暖身，就算真下起雨来，老道士也不至于太难熬。

回程行至半山腰，果然开始有淅淅沥沥的雨点掉在脸上，好在药包踹在怀里，倒也淋不湿。

我反而担忧自己淋雨受寒，倘若给老道士过了病气，就是十二分的不美了。

趁着雨还不大，我索性停下来，解下系在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大口酒。

米酒的度数不高，还没等那股暖意滚满全身，我倏忽听见喁喁哝哝的说话声，声音之小，几乎以为是错觉。

我驻在原地听了片刻，勉强分辨出一男一女两道声线，这样的光景从前也有过，多半是些情切幽会的爱侣。

我倒也没想着要躲，左右我是看不见，躲起来肯定顾头不顾尾。心道：“与其等你们发现我，不如我自己先点明有人在，省去许多尴尬。”

当下便一阵大声咳嗽，又故意拖沓着走了几步，踩在零落枝叶上，脚下咯吱作响。

那对男女却不似我料想中那般就此止步，说话声非但没有就此停下，反而随着二人走近愈发清晰起来。

正讲话的是其中的女子，言辞恳切道：“薛少侠，多谢你，若不是为了等我，今日也不用冒雨赶路。”

那位薛少侠，哪怕刻意温和了语调，语间仍带有三分冽冽，只说：“无妨。”

说着话，两人旁若无人的从我身侧经过。他们脚程极快，“无”字刚脱口时还在我身后，“妨”字话音未落就已经行至我身前数步。

我只觉得身侧卷过一阵香风，香气顺着雨丝织就的密网漫延，两人接下来的言语，又变得模糊不清。

我试想了一下，若是我能走的这样快，不出三步，肯定要撞在什么东西上面，磕个头破血流，不由得啧啧称奇。

走的再快，看不见也是枉然。由此看来，最适合张少侠的无上妙法，还得是铁头功，金刚罩一类，能塑成金刚不坏之躯的功夫。

经这两人一打岔，雨又下大了几分，我回到道观时，已被淋了个彻底。

我顾不上湿透的衣裳，进门便兴冲冲喊叫道：“师父！师父！你猜我方才遇到了什么？”

如此叫了四五声，老道士没有应声。

我脑中“嗡”的一声，双腿发软，奔入他屋中，就要往床上摸。正当口，被老道士连打的两个喷嚏打断了。

老道士抓住我在空中乱挥的手，轻飘飘的握着，竟然比我淋雨后的手还要凉。

我又急又恼，怒道：“师父，你手怎么这样凉，你吹了冷风是不是？”

老道士笑道：“收拾了一下东西，有些累了，正打算睡一觉，又怕你回来担心，就想着等等。看，这不就等到了吗？”

他吐出一口气，叹息似的说道：“淋了雨还不知道换衣服，这么大人了，也不叫师父放心。”

我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过他自称师父，顿时呆住了，那点怒气也在怔愣中烟消云散。

“还愣着干什么？你往旁边一站，我都觉得冷。”

老道士轻声说道：“性一，去吧。”

此时此刻，老道士哪怕是唤我去摘天上的星星，我也立刻想办法去打一副登天梯，更何况只是嫌我身上带了水汽，让我换身衣服。

我不敢离他更近，把他的手塞回被中，仔细掖了被角，走远叮嘱道：“师父，你先睡，等你醒了，我烫酒给你喝。”

老道士“嗯”了一声。

我得了回答，心满意足，像只小雀般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