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老道士什么都好，唯有较真这一点，让人无法忍受。
就比如说打五禽戏吧，我看不见，勉强能比划个横平竖直，就是下了很大的苦功夫了。老道士却仍然不满意，一板一眼的纠正我的动作，非叫我做到十全十美才行。
学会了动作，又要求力道。
招式变化不圆融，重打。
轻飘飘没有力度，重打。
仇恨的盯着师父，重打。
我不服问道：“前面的我都认了，就一点，你凭什么说一个瞎子眼带仇恨？”
老道士长叹一声：“面目狰狞，十分不雅啊。”
我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老道士就将藤条一甩，“咻”的一声，我闭嘴了。
老道士：“休要分心，重来。”
我看出来了，他分明是在找茬。
我一怒之下，把每一式都打的尽善尽美，让他无茬可找。
早上晨练，晚上背书，这样过了几天，我匪夷所思的发现，上街摆摊竟成了让我最牵挂的事情。令我感到安慰的是，老道士的生意也并不总如第一天一样惨淡，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数百个铜板。
一日日过下来，我走熟了下山的小路，知道半山腰有一小片杏林，学会了用观内那口井打水，能在饭后摸索着把用过的碗筷洗干净，习惯了老道士半夜的鼾声。
除此之外，我渐渐把《周易》背的很熟，五禽戏也得了老道士一句“初具雏形”。
“大不了就下山做乞丐”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涌现次数的越来越少，我有时候会想象自己给人算卦的样子，即便只是想象，也占的相当蹩脚。
这样过了一个月，大概是真的挣到了钱，老道士把我带到成衣铺子，预备给我买身体面点的衣裳。
说是成衣铺，实际上店面很小，我在里面走的磕磕碰碰，好在都是些衣料，即便撞上了也不疼。
老道士把我推到身前，问道：“有他这么大孩子穿的吗？夏装冬装各要一套。”
店主是对年轻夫妻，进店时，我听到俩人在窃窃私语，男的管女的叫娘子。
男店主回答说有，让我们等着他拿。
不知道他拿来了什么衣服，我听到老道士很是惊讶的说道：“这不对。怎么拿的是这样的衣服？”
男店主不解道：“有什么不对？这是最时兴的款式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有些好奇，再听他们说话时，颇有些屏息凝神的专致。
老道士道：“衣服没问题，可我这徒弟......是个小男孩啊。”
男店主想来是呆住了，又或者是正在仔细端详我。隔了几秒他支吾道：“是吗？我再看看。”
他的妻子闻言吃吃的笑了一声，细声细气地说道：“老师傅，她五官俊的很呢，一看就是小妹妹的。”
他们一会儿说我是男孩，一会儿又说我是小妹妹，我不明白其中的区别，但心里面是更相信老道士一点的。
于是在他们陷入沉默的当口，我点头道：“师父说的对。”
我以为我这样说老道士会开心，但并没有。
听到我说话，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伸手摸我的脑袋，却又马上收回手，仿佛我的头是一盆烧的炙热的炭火，灼伤了他。
老道士叹了口气。
我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够老道士的衣袖。因为目不视物，我的手在空中摸索了两下，都抓空了。
心急之下，我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小步挪动着寻找老道士。
话语声消失后，忽然的，一只手牵住了我胡乱挥动的手。
那只手不够干瘦，不够粗糙，虽然生着茧子，仍然温暖而细腻。
我霎那间寒毛倒竖，脑中只回荡着一个想法：这不是老道士的手。
虽然我确确实实没听到老道士走远的脚步声，却不由萌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惧，我顾不上女店主在说什么，惊慌地恳求道：“师父，别走......别走，师父，师父......”
不安下，我挣扎的分外厉害，一直到老道士干巴巴的我熟悉的手攥住我的另一只手，我才劫后余生般停止挣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我拽着老道士靠近，小声说道：“师父，你不要走。”
老道士温和道：“我不走，性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是叫你跟着这位娘子去屋后换身衣裳.......”
“真的？”我有些不相信。
老道士道：“师父发誓，不骗你。买衣裳总要穿过之后才知道合不合身，好不好？”
男店主也向我保证道：“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师父，绝不会让他走了。”
僵持了一阵，我才不情不愿的松开老道士的手。即便得到了他的保证，女店主拉着我走向屋后时，我仍然惶恐地频频回头。
健全的人可以在日光的照耀下看清楚分叉口的两条道路，我却不能。做抉择时，我只好去赌。
赌赢了，万幸。赌输了，可能只被骂一句，也可能是受伤流血。
赌的多了，我开始无所谓输赢。可是这一次，我想要赢。
我知道，如果老道士现在转身走进街上，哪怕我立刻就追出去，也没办法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找到他，看到他。
我想，如果能赢呢。
女店主和她的手和声音一样温柔，她没有着急给我换衣服穿，而是打湿了帕子很轻柔的擦拭着我的脸。
她在同一个地方蹭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我有多久没洗过脸了。
我掉进过河里，从那以后，除了喝水外，我不愿意离有水的地方太近，我不喜欢水沾在脸上的感觉，不喜欢水珠从额头滑落时往鼻子和嘴里里钻。
我没有回答她，我紧紧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能感觉到脸颊的颤抖。我不受控制的一遍遍想象着老道士走出了店面，竭力克制着大喊他的欲望。
好在她并不在意，又轻快又轻柔的扒掉我的衣服，再给我穿上新的。
我迫切的想要出去，重新抓住老道士的手，重新听见他的声音，我在她告诉我穿好了的瞬间弹起来，主动牵住她往外走。
重新回到店里，我想叫一声“师父”好能听到老道士回应我的声音，但又害怕听不到。好在老道士很快牵住了我的手，我认出了他的手，我赌赢了。
我说道：“师父，你没骗我，你还在。”
老道士道：“嗯，不骗你，我在。”
出了店，我穿着新衣服，老道士仍然牵着我的手，耳畔是来往的人流声，叫卖声，一切又如同我们刚下山时一样。
我还惦记着衣服的事情，问道：“我现在穿的是小男孩的衣服还是小妹妹的衣服？”
老道士说：“小男孩的衣服。”
我于是松了口气，笑道：“对啦，师父果然说对了，我哪里是什么小妹妹。”
老道士问我：“你喜欢新衣服吗？”
我已解除了心头的疑惑，心里感到轻松又欢快，说道：“喜欢啊！师父，你给我买衣服，买新鞋，你对我这样好，等我学会了算卦，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和金子，给你买更多的新衣服和鞋子，给你买绸缎做的鞋。”
老道士道：“嗯。好。”
我们走着，忽然听到小孩的哭闹声，吵闹着嘶喊道：“妈——我想吃糖人！我要吃糖人！”
我听到，放慢了脚步，对老道士表明我的真心：“师父，我有了新衣服，就不要糖人了。”
老道士摸摸我的脑袋，问我“想吃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告诉他：“我有新衣服了。”
路过酒摊时，他往葫芦里打了酒，还在猪肉铺切了半斤猪肉。
我啃着甜滋滋的糖人，听着刀剁在木墩上，发出沉沉的闷响，觉得今天花了好多钱，再吃肉有些奢侈了。但转念又一想，钱都花在给我买衣服上，况且老道士这样的瘦，当然应该吃点好东西补一补。只要我只吃菜，不吃肉，都留给老道士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