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左右的侍从，闻言立刻开始收拾。

所有人都闭口不再谈论项羽与军中的事了。没一会儿，气氛和缓了几分，大家就又议论起了近来城中发生的新鲜事了。

仿佛君臣之间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争执。

项羽这边，他说第二天开拔，就真的第二天动身了。没人钳制着他之后，他发现，楚军就连行军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出发半月以后，项羽在路上接到了怀王册封他为上将军的诏书。

他反反复复把这封诏书看了好几遍，都想不太通，直觉怀王是不是气到脑子糊涂了，居然非但没斥责自己，反而把英布和蒲将军的两支军队也归给了自己。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既然楚怀王把这事儿轻轻揭过了，他也不愿为这事儿就和怀王撕破脸。毕竟名义上，他还是君，自己还是臣。

但是，范增却提出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危机。

“小将军，你已经封无可封了，这一仗无论打胜与否，您在楚王之下，都已经拿不到任何奖赏了。”

范增这话说的，很是含蓄，含蓄到项羽没听懂。

他愣了一下，问道：“我本不需要他封赏我什么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了赵国之困，不是吗？亚父您在担心什么？”

范增只恨项羽是个木头，明明自己说的很明显吧？

站在一旁的韩信也听懂了，对着一脸懵的项羽，解释道：

“项羽，范老的意思是，你别掉以轻心，怀王这份诏书是不怀好意的！

他想把你架在火上烤。捧的这么高，这仗一旦打输了，你摔下来就会很惨。而且，即便打赢了，怀王也没办法给你更多的封赏了。

你作为一个武将，完全达到上限了，再往上，就不是他楚王能够做到的了，他这是把你推到了众矢之的啊！”

项羽轻笑一声，没觉得很严重：“嗐，别为这等小事烦心啊，怀王如果不听话，那以后就换个听话的呗。”

韩信连连摇头，有些无语：“项羽，你还是没听懂！你之前说我脑子里只有兵书，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明不明白，封无可封、功高震主这种事在天下人眼里，就是有原罪的！你不反，说你有反心，你反，说你果然有反心。

怀王现在是把天下人绑上自己的战车，想用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压死你啊！”

韩信的话实在太尖锐，项羽立刻愣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抬眸回道：“如果这样，那我就走到天下人都压不住的位置去！”

韩信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啧啧称奇：“兄弟，格局打开了，很强啊你！”

项羽打趣一笑：“……彼此彼此吧，兵仙大人。”

“哎哎哎，项羽你给我打住，别这么抬我，我正经还没领过兵，可受不住你的吹捧，”韩信连连摆手，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我们的粮草似乎有些不够了，补给一直没送来，这可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怀王是真优先供给了刘邦那边，现在手头没有，还是，只是朴素的看你不爽，一直不发，故意让你不痛快……”

项羽知道这事儿，他也正为粮草头疼的厉害。

倘若后方的粮草再不跟上的话，这仗恐怕连打都不需要打了，指定输。

但是眼下，他除了送信回去催促一二，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唉，要是日后有个专注后勤的搭档和自己配合就好了，一定无往不利，项羽如是想。

除开这个，其实项羽最近的生活里全是好消息的。比如，约摸着再走上个半个月，他们终于就到巨鹿了。

行军这一路上，其实，他和刘邦一直都有通信。

诸侯军当中，信息并不相互隔绝，只是说，因为山高水远，沟通起来略微有些滞后罢了。

刘邦在信的那头絮絮叨叨的说着，他那边小仗不断，大仗没有，总的来说，还算顺利。自己带兵攻打了颍川，在这里和韩王同张良汇合上了。

项羽一翻开刘邦送来的手信，张良的名字猝不及防的就跃入了眼帘。他眼皮猛地一跳，不得不感慨，果然刘邦还是天命眷顾着的人。

这些日子，项羽一直在思考神音告诉自己的那些东西，也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变那个命定的结局。

对此，他是有信心的。

只是，项羽没有想过，即便他已经提前这么久布局了，可有些人还是不需要多费心就能获得命运的馈赠，走向最后那个既定的结局。

张良为何就选中刘邦了呢？项羽问自己。

他并不嫉妒刘邦，真的，他只是想不通张良的选择。

此时的他，和刘邦还算是良好的战友关系。

至少在送战报时，刘邦并未对自己设防，甚至还乐呵呵的告诉自己，他手下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谋士，在自己攻打宛城时，及时拉住了自己，因而自己才没有引发什么大的过错。

在信的末尾，刘邦还颇有情谊的询问着，项羽这边什么情况？

项羽想回信，但是他拿起笔，却不知他这自出发以来一路上的事情到底要从何处开始落笔。

因为，仗确实还没打上，但他自己吧，干的事儿也不算小。干掉了宋义自己上位这种事情，放在哪里，都是相当震撼的。

但是，他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如果告诉了刘邦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应当会理解自己一二。

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

他直接把这事儿写在军报里发给了刘邦，当然，是隐去了他矫诏这部分的，只说接到了楚怀王的命令。

但刘邦可是人精，在看到这份军报的第一眼，就看清楚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刺激啊，项羽有点东西，刘邦感慨道。

不过，项羽都这么同自己推心置腹了，自己再有所保留就真不是人了。刘邦全然托付真心，洋洋洒洒就开始写和张良遇上的事儿。

“张良真是一个奇才，原本他跟着韩王的，但是韩王跟秦军打了几仗，来来回回的，始终都没有办法收复韩国失地，次数多了之后，韩王本人也有些疲乏了，就想着不如找个好点的地方，安稳的度过自己的余生好了。”

这个想法倒是和刘邦的不谋而合。现在的刘邦并没有逐鹿天下的想法，这不是在说昧着良心的话，或者是在算计谁，而是，刘邦他确实就这样想的。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上限。

凭着自己不要命换来的军功，以后捞一个王当当已经是顶天了，再往上走，那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那得撞大运。自己倒是愿意当天子，但是，也要旁的人答应啊。

诸侯军中除开他自己，几乎人人都是贵族。他这样一个布衣百姓，跻身这个阶层，能和他们平起平坐，觥筹交错，已经是很厉害的了。

他和韩王是一见如故，灭秦心切的他邀请韩王留守禹州，直接带走了张良。

对他来说，张良这种惊世之才，只干一些守城的事情，未免太大材小用了。还不如跟着自己，一旦打下咸阳以后，他凭军功分封天下时，也更有人手帮衬自己。

张良胸中自有沟壑，也被刘邦说的有些动心了，两人一拍即合，就到了南阳。

南阳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原本刘邦想按着怀王的意思直取咸阳，路上的一切都能避则避，尽可能的保存自己的军事力量。

走到宛城时，他还想着不如就绕过宛城继续往西走吧。

可是张良却拦住了他。

他神色平静，说话声音也小，本身就有些文弱书生气：

“将军急着入关的心，我等都明白，但是秦军就在附近，我们并不是视若无睹，他就真的不在的。倘若今天我们绕过去，确实可以避开这一仗，但是，一旦宛城的士兵从后面追杀过来，我们就是被两伙人包抄的境遇。

到那个时候，前有狼、后有虎，恐怕军中的兄弟，死伤更大。”

听到张良这么说，刘邦猛地一惊，是的是的，张良说的对！

“关于破局，张良的想法就是趁着夜色，悄摸摸的抄着小路迂回到宛城，一通围住。”

刘邦的军报写的就是这么简短。

项羽收到的时候，知道刘邦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宛城事宜。但他还是琢磨了一下，试着把自己的解决方案写了下来。

“秦朝的将士，眼下如果说不愿意投降，心里怕是有顾忌的。

尤其是宛城这种大城，里面住的人太多，钱也多。一旦投降，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态势。所以说你用兵围困，只能激发他们的反抗意识，最后也是两败俱伤。

不如，招降他的最高长官吧，由他来劝降全城的百姓，这样或许可以兵不血刃……”

写完这段话，项羽又认真看了几遍。

越看越满意。如果是以前的他，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此等办法的。他只会在带兵到达宛城时，径直强攻进去。

现在的他，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学会了该智取时就智取。

几天以后，刘邦收到了信，拆开就是一阵惊奇。他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项羽给自己的法子，竟然和张良说的一模一样！

更觉惺惺相惜了。

眼下他早因着南阳太守的帮助，毫不费力就拿下了宛城。全城的军民十分通情达理，没有怎么抵抗。这仗刘邦打的是痛痛快快，一整个军威大涨。

他得瑟的在给项羽的信中说到，因为很好的处理完成了这件事情，南阳郡的其他城池看到后，也都没怎么抵抗，自己没怎么费功夫，就接连拿下了后面一连串的城池。

果然，这是上上策！

项羽看到刘邦这样的回复，更加觉得自神音出现以后，自己有了大进益！

如果攻城只知道一味的蛮干，最后真的就像亚父说的那样，疲于奔命的还是自己和自己手底下的将士。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最是高。

后面，他没再回信了，因为这会儿他已经来到了黄河边儿上。

楚军一整个的兵困马疲。稍做了几番休整后，项羽立刻派遣怀王后来指派的两位将军渡河了，和王离大军交交手，试探一二。

原本没想着要打成什么样的，毕竟怎么说那也是秦廷的中央军，谁能轻易占上便宜呢？

可出乎项羽意料的是，对上王离的队伍，楚军竟然还小胜了两把。他登时就对王离的战斗力有了粗莫的估计，几番比照之后更是安心不少。

这仗能赢。

巨鹿城外，陈馀已经快等到天地老天荒了。自从秦军围了巨鹿之后，自己一直在多方奔走，没有一刻得过闲。

可还是没能救出赵王和张耳。

要不就是他说服不了那些诸侯军，人家死活不愿意出兵。

要不就是他给的好处到位了，诸侯军同意出兵，但始终没办法攻破驻扎在城外的秦军布防。

说到底还是这些诸侯军不愿出全力，一个个其实早就来了，可是吃他们赵国的，用他们赵国的，却完全不愿意对身陷险境的赵国国君伸出援助之手，也是可笑。

渐渐地，他都有些绝望了。

项羽于陈馀而言，俨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一得到项羽到了的消息，就赶忙来找这大救星了。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甚至在和项羽说话的时候，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催促有些不太礼貌。

他迫切的希望项羽可以打破僵局。城里的人无论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吧？一味的把人困在里面，换了谁，都得疯。

可他的话，听在韩信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刺耳，韩信没好气的回道：“陈将军，我们远道而来，后勤未至，您就这样逼着我们上战场，是要我们去死吗？倘若战况真这么紧急，我们楚军没到的这些日子里，您在做什么啊？”

一句话直接问的陈馀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陈馀哑声说道：“对不起，你们现在粮草还差多少啊，我可以匀出来一些的。”

韩信翻了翻粮草记录，摇头道：“你那也快没了吧，这要怎么匀？”

陈馀脸通红：“不是，总还是能匀一些出来的。”他想着，倘若项羽可以带人解了巨鹿危局，便是让自己给出自己手头的所有东西，又有什么所谓呢？

说着，眼神就飘向了窗外，那一整片军队驻扎的地方。

可韩信头都没有抬，随口就说了个数字。

这数字太过天方夜谭，直把陈馀吓了一跳：“这么多，哪里有？”

韩信揉了揉鼻子，轻声笑笑，没觉得这是个大问题：“粮草这东西，既然你没有，我没有，那……谁有，咱就去找谁拿呗！”

原以为要被刁难一番的陈馀，一下子被点醒了。是的，他们的士兵过得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兵器都要卷刃了，完全活的没个人样了都。

但是，围困这么长时间的章邯、王离的部队可不是，他们有粮啊！

自己可是眼见着章邯有事儿没事儿就给王离那边送的。要不，直接就抢过来？

“这主意不错，我同意。”在一旁听着的项羽点点头，表示赞同。

不正经小剧场——

韩信劝项羽：将军，你长点心吧，功高震主是原罪，你不反，说你有反心，你反，说你果然有反心。

项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信啊，你是不是受过这方面的伤啊？

韩信咬牙切齿：……你小子给我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