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

顾令身姿如玉，坐在狭小厢房的桌案前挥笔写信。

昏黄的灯火将他单薄瘦弱的身躯照映在窗前。

看着笔下的字迹，顾令眼中波澜升起，又转为胜券在握的淡然。

自懂事以来，他便极少生什么情绪，可如今他的心绪变化起伏越来越大。

他察觉了，但放任其自由生长，肆意蔓延。

那些往日觉得牵绊、束缚的，如今竟从中品出滋味，令他甘之如饴，泥足深陷。

因他知晓自己活不长久，到这世上也只是一个匆匆过客，除开那些摆不脱的人，他从不主动与人深交。

而如今，他有朋友，有伙伴，有并肩作战的战友，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阿婆，他好像越来越舍不得这个世界了。

搁笔，顾令将信纸塞入信封：“将这封信寄给侯爷。”

“是，公子。”

顾令抬首，看向窗外如水月色，清澈眼眸里是小小的安心和微微的满足。

唐笙虽有法子，但也未必是万无一失，这封信是双重保障，更何况那法子也只是临时用用。

日后若是再次出现资金缺口，岂不是又要绞尽脑汁想旁的法子？倒不如趁他身体还好，尚在人世，为她保驾护航。

至少，事成，资金五年无忧。

想到此处，顾令嘴角微翘。

*

今日的茶园热闹非凡，门口车马骈阗，客人众多。

唐笙和顾令并肩而立，在茶园门口迎客。

这副模样倒像极了现代小夫妻结婚宴客的场面。

唐笙想到此处，看向连寒暄都如此清风朗月的男子，她朱唇弯起，顷刻间如清冷寒梅于枝头绽放，清丽可人。

前来参宴的周永丰看直了眼。

他听闻盘龙镇近日新出一种新的茶具，名为紫砂壶，一经推出便为众多文人雅士所追捧，就连玉安寺的弘空大师也对其称赞有加。

能想到将其推至景山茶宴首次面世，想必传闻中的顾公子麾下有个营销高手。

这紫砂壶虽为新品，尚撼动不了他的祖传白瓷茶具。

但他敏锐的商业嗅觉让他觉得这新出的紫砂茶具未来将会是他最大的劲敌，只怕将来会抢占不少他百锦斋的市场份额。

故而，听闻顾公子今日开宴，他便不请自来，要看看这紫砂壶到底有何魅力，被许多文人那般吹捧。

唐笙察觉身上的视线，笑容一顿，看向来人。

此人中年模样，一双鹰眼，眼中有着对她容貌的欣赏，并无邪意。

正是镇上最大的白瓷茶具商周永丰，他名下的百锦斋几乎垄断了整个盘龙镇的茶具市场。

不但如此，其初代家主手作的白瓷西施壶更是镇斋之宝。

不仅傲然于祁县，更是文闻名于整个庆府，他的白瓷茶具远销外府，拥有许多外地货单。

唐笙先前探查茶具市场时远远地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他们与周永丰并无相交之情，又无相识之义，便未曾给他下帖，没想到他竟不请自来。

之所以没给周永丰下帖，是因为他们所制的紫砂壶和白瓷可以说是两个品种，二人并不认为与周永丰是竞争关系。

可如今看来，周永丰似乎并不这么想，今日周永丰不请自来，想必并不简单。

唐笙心中计较考量并未在面上显露半分，她奉上优雅的标准微笑，上前热情迎接周永丰。

在来人视线放在唐笙身上时，正与旁人寒暄的顾令眼角余光便注意到此人，送客进园后，他主动上前招呼周永丰。

周永丰上前与唐笙打招呼：“姑娘想必便是这祁门茶园的原主唐姑娘了。”

周永丰尽管心中各种盘算，但行商数十年的他自然深谙交际之道，识人的眼光更是高超。

方才他就在一旁远远打量，这清朗少年显然便是传闻中的制壶行家顾公子。

而这位唐姑娘虽长相娇柔，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气质干练又不失灵活变通，这姑娘不简单。

早已猜测顾公子身边有高人支招，现如今看来竟是眼前的漂亮女子。

周永丰心中有些惊讶。

他面上不动声色，转头问候顾令：“这位便是名镇祁县的顾公子吧？”

顾令：“周老板过誉，顾某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名震’二字，紫瓯斋更是刚刚起步，远不及周老板百年家传。”

紫欧斋正是顾令紫砂产业的名号。

顾令过往虽不理俗物，但真的理起来倒也泰然自若。

他周身气度淡雅出尘，说起这些寒暄的话来，也是不卑不亢，有一种既入世又出世的矛盾美感。

顾令这话既谦虚地表明自身产业不足为惧，又肯定了周永丰百年家业，意为让周永丰放下戒心。

周永丰听了这话自然心中高兴，哈哈大笑起来。

可话头又一转：“顾公子，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可不是假的。”

唐笙盈盈一笑：“可也说酒是陈的香，不是吗？”

“周老板，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得仰仗您多多指教才是。”

这话是对周永丰的示弱，毕竟他们的产业刚刚起步，如蹒跚学步的婴儿，可禁不住成年人的一绊。

周永丰笑了笑：“那周某今日便仗着年龄大，不请自来了，两位不会不欢迎吧？”

哼，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小子，看来不足为惧，还不是要向我服软。

“周老板能来是我们的荣幸，周老板请。”顾令抬手迎周永丰进园。

“多谢唐姑娘、顾公子。”说完，周永丰昂着头走了进去。

周永丰大步进去后，唐笙、顾令对视一眼，只怕今日没那么顺利。

*

迎客结束，众人入座。

随着一声锣响，宣告紫砂壶新品发布会正式开始。

之前借景山茶宴在文人和僧人中推出紫砂壶仅是初露锋芒，毕竟上次主推的是祁门红茶“群芳醉”。

而这紫砂壶新品发布会才是正式将紫砂壶推至公众视野之中，当然更是出于资金的考量。

“诸位好，我是祁门茶园的原主，同时也是紫瓯斋的二老板，我叫唐笙，大家可以换我唐姑娘。今日由衷地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紫砂壶新品发布会。”

唐笙发出了开场之言。

与迎客时的装扮不同，此时的她一袭青绿襦裙，清丽动人，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如水。

然她一开口说话，整个人便与他的外貌极为不同，她自信而不张扬，热情而不谄媚，清冷而不冰寒。

此时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此番邀请的人不仅有镇上的富庶人家、文人学子，还有爱好品茶的各界茶具爱好者、收藏家等。

还有许多慕名而来，欲品鉴一番这炙手可热的新品紫砂壶的凑热闹的人。

毕竟紫砂壶新品发布会之前，唐笙便托了说书人莫悠在附近周边的镇上造势，所以此番来人众多，甚至还有不请自来的周永丰。

意见自然是各不相同。

“如此正式的场合，这怎么让一个女子来开场发言？！”

“是啊，方才在门口和顾公子一起迎客也就罢了，怎能让她主持大局呢？”

“女子主事，必将毁业。”

此时台下的谢鸿羽已经看傻了。方才进园之时，他便觉得这姑娘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此时看去，这不是那日在景山茶宴上的小诗人林立轩吗？

接到拜贴之时，他已然知晓那日景山茶宴上的诗人林立轩和江北才子简明哲当日有事，来的其实是创制紫砂壶的顾公子和祁门茶园的园主。

没错，今日所请的人有许多是当日景山茶宴上的文人墨客，顾令和唐笙在发出拜贴时已经解释了当日的情况。

可没人告诉他这是祁门茶园的原主，是个如此漂亮的姑娘啊！

当日茶宴，她竟是女扮男装！

他竟未曾看出，真是眼拙。

看着台上发光的女子，他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

听闻身边的人出言不逊，谢鸿羽目光扫去。

见是平日里张口孔孟之道，闭口圣人言论的同窗学子们，他反驳道：“女子怎么了？”

“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是女子，兴办科技的邓遂是女子，开金矿致富的高五娘也是女子，不比你只长了一张嘴强的多？！”

众学子见谢鸿羽厉目而视，这一番言论确实又有些道理，别过头去不做理他。可再也未曾议论“女子主事”。

反倒是那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人们未曾对唐笙的女子身份产生只言片语的质疑。

毕竟他们其中不少人的夫人出身商贾世家，真要论起来，若是将这番家业交给夫人们打理未必不比他们强，他们心知肚明。

唐笙见台下议论纷纷，微微一笑：“诸位是在谈论什么趣事？可否与我分享一二？”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议论些什么，无非又是那些女子不能主事的无聊言论，对付这种无见识的迂腐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得比他们好。

唐笙此话一出，众人抬头看向台上的美人，她并无丝毫愠怒，然一双清冷眼眸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他们便觉有些心虚，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