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拿出帕子，用水沾湿，将手指甲上染的红色用力擦掉。

“我打探好了，从茅房出门往右拐直走，不到一刻钟就到厨房。绕开厨房往后走，到角落里就放着厨余。靠着外面那道墙有扇侧门，白天不轻易打开。我呢，就装作跑腿的丫鬟，去厨房边上溜达溜达。你就在这待到子时，要是我还没回来，结账后，出去往后面那条巷子走，悄悄靠近那扇侧门。”

萧逐梅想微笑，但想起脸上的东西，不敢做大动作。

程奇瑛满意看着他：眉毛浓密杂乱，脸上的皮肤是小麦色，卧蚕更明显，眼角有些皱纹，嘴角向下。不枉她花费时间，把萧逐梅往丑了打扮。

她摘下帷帽，露出今日新化的——一张长着雀斑的微黄面庞：“想来在这里待久一点儿也无妨，只要没人听‘姐夫’和‘小姨子’的墙角就行。”

她朝萧逐梅挤眼睛，然后拿起小包裹，打开包厢的门，往四周望了望，迅速溜了出去。

室内点着大大的蜡烛，空气中弥漫着酒意。放眼望去，一楼不少桌的客人三五成群，猜拳比划，好生热闹。店小二忙忙碌碌，好不急促。

程奇瑛避开人群，下楼后往茅房走去。到茅房后，她关上门，将裙子脱下，换上朴素的蓝色衣衫。

好冷。她抖了一下。为了方便携带，她今日带的衣服是夏日的轻薄衣裳。

程奇瑛跺跺脚，含胸低头，往厨房走去。

“快点上菜！三楼的贵客都催促一回了！你们干什么吃的！也敢怠慢！”程奇瑛往前走，听见声音传来。

“好，我马上去催！”

有一道不满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快速交谈：“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家老爷下值后想吃你这里的一道菜，特地嘱咐我带回去，我都在这等了半个时辰了！你们能做就马上端上来，不能做就把银子退给我！”

程奇瑛继续往前走，见前面一位管事模样的男人人对着不满的家丁道歉：“哎呀，真是对不住了，今日客人实在是多了些。只需要一刻钟，一刻钟啊，马上给您。”

程奇瑛见状，灵机一动，上前对那男人道：“掌柜的，我家小姐想要点四杯青团奶茶，一道芋头排骨，一道香酥鸭，都要带走。不过你这……好像应付不过来了？”

中年男人见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做丫鬟打扮，面色苍白，脸上还可见到一片雀斑，举止畏畏缩缩，不像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仆人。

但他依然连声说道：“能能能！小娘子稍等片刻，等两刻钟即可。”

他将程奇瑛和那家丁请到旁边凉亭中，还让人端上一杯茶水。

一刻钟后，家丁接到食盒，总算不吹胡子瞪眼，急忙离开。两刻钟后，她无聊得开始站起来蹦跶。三刻钟后，看着厨房门的小二先是被拉着去上菜，上完菜后捂着肚子蹲坑去了。于是程奇瑛离开凉亭，在厨房门口悄悄张望。

程奇瑛大摇大摆，在心中连连赞叹这酒楼的大厨房，应该有她的小饭馆的四五倍大。

她朝着离门最近的灶台看，站在厨师身后，见他动作娴熟，脸上满是汗珠子。他时不时拿汗巾擦汗，但还是有少许汗水掉落进锅里。

程奇瑛看得想吐。再移步上前，见厨师洗锅烧锅，用锅铲从油罐子里舀了一大勺油。

没看清。程奇瑛继续靠近，想再看清楚一点。

只见木罐里的油呈现出深色，颇似炸过的菜籽油。但程奇瑛闻不到菜籽油的香气。她只能看见油有些粘稠，粘在罐子上，缓慢流到底部，而且颜色颇为浑浊。

程奇瑛感到十分反胃。却没想到守着厨房门的小二这时却回来了，听脚步声，应是十分近了。

店小二见有人在厨房门口张望，连忙小跑着过来，大声斥责：“谁？在这鬼祟张望！”

程奇瑛眉毛倒竖，叉起腰，大着嗓门：“呸！说好两刻钟就能上菜！我都快等了一个时辰，屁都没有！要是我被我家小姐责骂了，你们也别想落着好！”

如此装模作样骂了两三番，将那小二骂得狗血淋头后，她才作罢。等点的菜终于做好，她才施施然离开。

又是一番折腾，她重新换回之前的衣裳，才回到包厢中。

萧逐梅右手撑着脑袋，眉目低敛安然，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望向程奇瑛，问道：“可还好？”

“唉，”程奇瑛长舒一口气，“我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望了望，有一半可能，那油有问题。”

“那我们这就走？”

“慢些，现下离半夜还离得远呢。”程奇瑛咂嘴，“有点想喝酒了。”

她问程奇瑛：“葡萄酒，你应该不会喝醉吧？”

萧逐梅眼波流转，烛光下脱去伪装的皮相，显现出优越的骨相来。

他低笑道：“小娘子未免太过小瞧我了。”

“那你去喊小二上一壶来，”她戳戳萧逐梅的手臂，“我得整理头发。”

两刻钟后，程奇瑛喝完大半壶葡萄酒，萧逐梅喝得面颊微红，听程奇瑛在一旁絮絮叨叨：“酒，白酒最难喝，让人上头，喉咙像烧了一般，且喝完之后人臭烘烘的。葡萄酒，颜色漂亮，得越久才越好喝。果酒最好，带着果子的清香和甜味。其中最好的是荔枝酒。”

“嗯。”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少？”

“嗯……”

不是吧？程奇瑛凑近看萧逐梅，以为他醉了。却不想萧逐梅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挑起眉毛：“我没醉。”

程奇瑛讪讪道：“哦。”

终于等到酒楼客人渐渐离去，程奇瑛打个哈欠，戴上帷帽，和萧逐梅一道离开。

两人朝着酒楼后面的巷子走去，一路无言。

“你如何肯定这时候刚好就可以见到？”萧逐梅终于问道。

程奇瑛表情狡黠，说：“我自有渠道。”当然是莫玉叫手下的小乞丐蹲守几日，发现翠微酒楼的侧门在子时总有人上门，骑着马车送东西。

萧逐梅又不说话了。

“嘘。”程奇瑛用气声说话，站在转角的墙角站定，扯萧逐梅的袖子，示意他往后靠，藏住自己的影子。

二人挨得极近。萧逐梅依稀闻到她气息中淡淡的葡萄酒味。

程奇瑛扭头，发尾扫过萧逐梅的指头。

那一丁点痒意无限扩大，从指尖弥漫到全身。

也许是有点醉了，他想。

二人紧贴墙壁，等了片刻，终于听见有人驾着马车，在酒楼侧门停下。马匹踢踏的声音让萧逐梅回过神。

程奇瑛凝神听着门被打开，接着有人说：“今日有几桶送来的？”

“和往常一样。”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五日前就说不够用，怎的还是没多？最近生意好，你可得给我上点心。”

“这油多的泔水可不是说能找到就能找到的，”另一人声音中透露无奈，“你就体谅些吧。”

“唉，我再和掌柜说一声，”开门的那人说，“这一天天用大锅熬煮，真真是臭不可闻。”

“说来也不知是谁想到这法子，竟能从泔水里重新提炼出油来，可节省不少银子。”

程奇瑛在心中暗叫一声：“果然是地沟油！”

另一人问道：“要是有朝一日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哼，常人谁会知道？而且这油也是看人用的。一楼散客用的最多，素菜用的少，荤菜用的多。包厢客人也看人而定。只四楼的客人不用这提炼出来的油。但要是外带，就不用担心素菜。反正一切都可推脱路途太远，特别是清炒的菜蔬，吃的就是一个新鲜。”

真是够贱！程奇瑛恨不得立马把这得意洋洋的东西扯出来暴打一顿。

萧逐梅见她呼吸加重，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先走，之后再想法子揭开这些人的真面目。”

程奇瑛咬牙半晌，终于点头。却没想到萧逐梅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感到耳朵一擦而过的凉意。

先是奇怪，然后才意识到什么。

霎那间，程奇瑛心脏猛地一跳，然而她面上稳如老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眼对萧逐梅说：“走吧。”

萧逐梅不知什么时候用帕子擦去了妆容，露出清俊的一张脸来。

他的脸颊在昏暗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丁点红。

程奇瑛脚步快而轻，走出巷子。过了一刻钟，回头看，酒楼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萧逐梅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见她往后望，视线游移，盯着正前方的屋子。

“快点。夤夜时分，更深露重。明日还得早早起床呢。”

“嗯。”但萧逐梅依然跟在身后，脚步不紧不慢。

他没有发觉，也许。每一步都踩着程奇瑛的影子。

程奇瑛忍无可忍，再次转过头：“你个子这么高，腿也这么长，怎么走得比我还慢？！再这样我就扣你工钱！”

萧逐梅的视线飘过她的双眼，终于不磨磨唧唧了。

这还差不多。程奇瑛在心中嘀咕。

她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