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沐在一家影视文化公司做实习编剧,虽然苏颜早就帮迟沐请好了假,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好好在家休息几天,但周一早晨,迟沐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公司门口。
苏颜正顶着夸张的烟熏妆跟前台探讨哪种咖啡能快速消水肿,见到迟沐她小腰一拧,哇啦啦大叫着扑上来: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来上班了?老俞叫你来的?他有没有人性啊?我不是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么?”
迟沐掏出工牌按在打卡器上打卡,隔着玻璃门欣赏了一下苏颜的脸,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你这眼睛化得像被人打了两拳似的,今天要客串熊猫?”
苏颜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周点了点,懊恼地说:
“能有什么办法,黑眼圈太重只能靠眼影遮一遮。”
“你是把一整盒眼影糊眼睛上了吧,干什么了黑眼圈这么严重?”
“还能干啥,熬夜改剧本呗,你都不知道导演把我的剧本毁成啥样了。唉,实习社畜就是这么命苦啊啊啊~”
苏颜的尾音变成京腔调子拐了好几个弯,把一办公室的人都逗笑了。
迟沐拍拍她的肩膀,“我来拯救你了,后面的就交给我吧。”
两人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工位,苏颜趴在格子间的玻璃挡板上痛心疾首:
“别人一年到头都难得从老俞那里抠两天假出来,你有假不休还主动往身上揽活,怎么,你要化悲痛为力量,用工作麻痹自己?”
迟沐耸耸肩,打开电脑查看工作日志,苏颜还在喋喋不休:
“你一个实习生扮什么事业狂?心情不好咱们就去马尔代夫溜达一趟,沙滩一躺,海风一吹,前尘旧事全部化为云烟。回来又是一条靓女。”
“没钱。”
“我借你。”
“好啦,知道你苏大小姐有钱,可我就是热爱工作行了吧。”
迟沐挥手赶走苏颜。
苏颜没精打采地在位置上瘫成一团软泥,刚想打个盹,老俞就趿着拖鞋走进来了,他眼睛半阖,胡子拉碴,看上去比苏颜还疲惫。
苏颜仍旧半瘫着,老俞扫她一眼,叉腰停顿了半晌,转身敲了敲迟沐的桌子:
“小沐,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老俞是他们的总编剧,在业内挺有名气,其实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硬生生地把自己熬成了四十多岁的面相。
每次看到他,迟沐和苏颜都会担心自己颜值的下降速度,是不是烂剧写多了,岁月会加倍地惩罚他们。
进了办公室,老俞破天荒地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牛奶给迟沐,他挤出一个大概称得上慈祥的笑容问:
“小沐,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吧?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你尽管提,出钱出力公司都义不容辞。”
迟沐不太放心地去看牛奶的生产日期,又疑惑地抬头看老俞:
“老大,我还是习惯听你骂我写的剧情都是一坨狗屎。”
老俞眼睛瞪圆,用力揉了揉鼻子:“什么毛病你。”
“你叫我进来就是为了请我喝牛奶?”
“当然不是,现在有个重要任务打算交给你。”
老俞走到桌前翻开一份项目书,想了想又问:“这个工作强度比较大,你现在的状态可以吗?”
迟沐干脆地把牛奶吸管插进纸盒里:“我们什么时候工作强度不大?我还没有脆弱到遇到一点事生活就止步不前。”
老俞点点头:“是,路终究是要往前走的,你能想通就好。”
他把项目书拿给迟沐:“我们之前卖出去的那个剧本现在准备开拍了,但合同里有一条是在拍摄过程中我们需全力配合甲方适当调整剧本内容,你也知道这个适当的范围有多大,所以现在要派一个编剧去跟现场,你应变能力强,就你去吧。”
“哪个导演?”
“郝平。”
迟沐倒吸一口凉气,寻思最近也没哪里得罪老俞吧。
辣手摧花郝大导,众所周知脾气暴躁难伺候,出名全靠他那张能把地球炮轰三尺的嘴。
老俞看着迟沐高高挑起的眉,哼哼两声:“怎么?怕被骂?其实你也可以拒绝。”
迟沐一口气把牛奶喝光,捏瘪了空盒子犹豫要不要砸老俞头上。
“希望我还能活着回来见你。”
她拿着项目书转身就走。老俞在她身后喊:“他们今天约了几个演员试戏,地址发你手机上,你过去看一下。”
迟沐把项目书塞进包,打开手机约车软件输入老俞发给她的地址,苏颜凑过来问:
“老俞找你说什么?给你安排工作?你要去哪?”
“去伺候郝大导,跟现场。”
“老俞疯了?这种时候不指望他雪中送炭,他怎么还落井下石呢,心太狠了,我找他去。”
迟沐一手拽回化身斗鸡的苏颜:“你想多了,老俞他器重我呢。”
“器重你把最苦最累的活都扔给你干?器重你一年了还不给你转正?你就是来当炮灰的吧。”
苏颜气鼓鼓,老俞拉开他办公室的门又出来说了一句:
“小沐啊,做编剧不是埋头写就行了,有时候就是必须得跟多方周旋,成为好编剧前先磨练心性,你很有才气,别忘初心。”
然后话锋一转:“苏颜,进来!”
苏颜翻着白眼去了老俞办公室,迟沐跟人事打了个招呼,匆匆去赶车了。
坐在车里翻了翻项目书,是她参与过的一个中规中矩的网剧,没有危险的雷点槽点,当然也不会太出彩。
迟沐不禁自嘲,这些年烂片成堆地上映,她这种怀揣着文艺梦想的小编剧一入行便成了烂剧批量生产的流水线工人,两三个月就要交一份完整的剧本,一个套路玩一年,一个梗串好几个剧,早就忘了初心何在。
老俞说一个好的剧本都是从千万个烂剧本中写出来的。他年轻时有幸写过一两个好剧本,于是在这个行业里立足了十年。
迟沐之所以还在挣扎,便是希望有一天能经她手完成一个好故事。一个就够了。
车停在远郊一块正在开发的建筑工地旁,司机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跟迟沐解释,前方一条巷子的路被铁板围起来了,车开不进去,迟沐要去的地方穿过巷子就行。
原本是直线的路,迟沐绕了很远才到,那是片旧居民区改造的创意园,一栋爬满了爬山虎的小楼被当作临时影棚。
迟沐踏进去时正好听到郝导在咆哮:
“谁找的演员谁找的演员!这几个小孩一点灵气都没有,只会对着镜头念台词脸再好看有什么用?拿个纸片人演皮影戏都比这个好,不要那些家里有点钱的花钱塞进来我们就收,剧组还不差这点钱!”
郝导吼累了拧开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水,迟沐趁这个时间小声打了个招呼,一听她是跟场编剧,郝导气又上来了:
“你们写的那个垃圾剧本一整片全得改。”
郝导四五十岁,留着一头长发,眉眼间可以看出年轻时狂妄不羁的影子。
他把剧本里里外外批了一通,迟沐不顶嘴,默默认了,静待后面慢慢磨合。
郝导指了指她身旁的一个中年胖子说:
“这个是副导演,你把剧本的细节好好跟他聊聊,尤其是关于人物设定的一些想法,演员应该呈现出来的样子都聊深聊透,免得啥也不懂就给我乱找人。”
那个副导演含笑应着,眼神早已经放空了,看起来应付郝导发火颇有经验。
副导演召集了几个工作人员开了个剧本解析会,这一解析就解析了一天,郝导时不时地过来参与一下,提了很多修改意见。
郝导不在的时候,以副导演为首,大家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从个人行为延伸至整个行业,果然对工作的痛恨是不分年龄的。
但大家嘴上骂骂咧咧,行动上倒是勤勤恳恳,笔记本上记下的工作注意事项潦草但密集,看得迟沐头皮发麻。
“得尽快把演员定了,不能再拖了。”
“其实也就剩男三号一个角色没到位了。”
“这虽然是个配角,但是对整部剧很重要,而且这个角色演好了很出彩。”
“阴鸷少年这么难演?长得好看一点,性格冷一点,眼神狠一点就差不多了嘛。”
“里面有几场哭戏比较考验演技,今天来的两个男孩都是咆哮式哭法,只会扯着嗓子干嚎,也难怪郝导不满意。”
听着他们讨论,迟沐蓦地想到一个人,那个眼睛泛红但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他一拳打在墙上的时候,有没有眼泪落下来?
从影棚出来,迟沐走入玫瑰金的暮色中,工地尚且还是一片废墟,在余晖的映照下散发一种温暖的孤寂感,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工地也收工了,没有了推土机的聒噪,四周很寂静。
远远地几个工人向迟沐这边走来,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有些颓唐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他腰背挺直,虽然同样穿着黑色背心,头戴红色的安全头盔,可长腿一迈,硬是走出了街拍模特般的气势。
迟沐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待人走近了,那双冷淡的眸子扫过来,迟沐不太敢相信地叫出声:“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