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邀星因这句话,牢牢地愣在原地。
鼻尖萦绕着的味道真切而踏实,厨房的油烟机还开着,仔细听才能听到轻轻的声响。等祁止言走到她身前来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餐桌旁,她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你什么时候……”徐邀星抿了抿唇,脑海之中有好几个疑问,争先恐后地想跳出来。
祁止言怎么知道她没吃饭,又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些做饭的原材料?
他怎么会做饭呢,他什么时候想到要为自己做这些。
他怎么千里迢迢赶过来。
又是为自己做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刚刚让跑腿买了点食材。我之前学了一些,但还没学多少,只会这些。”
像是已经看透了徐邀星的疑问,祁止言轻描淡写地回答了她的未尽之言。
两秒之后,他将那碗颜色很漂亮的盖浇饭推到徐邀星面前,抬起眼睫,眸光中蕴着些微让人看不清的情绪,似是在等待她的动作。
徐邀星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勺子。
低下头,挖了一勺盖浇饭吃下去。
侧边的脸颊被这勺饭撑得鼓鼓的,像是小动物一样,垂眸认认真真地咀嚼。
吃完之后。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好吃的。”
很好吃。
特别特别好吃。
似是被徐邀星的这句话鼓励到,祁止言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他的眉心舒展开,轻笑了一声:“嗯。”
然而这句话之后,徐邀星抱着碗,半晌都没再动勺子,也没抬起头,似是陷入了困境。祁止言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两秒之后,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我知道你吃过饭了,就想让你尝尝,”他的语气轻松随意,“吃不下就不用吃了,留给我就好——”
“不。不是的。”
徐邀星突然用力地握住了祁止言的手腕,又用手肘,胡乱地揉了下眼睛,带了些微的鼻音:
“我要吃的。我可以吃的。”
“……”
祁止言的动作稍微顿住,回握她的手指,语气极耐心:“好,那……”
“我第一次吐的时候,是在高三。因为那些男生围在边上,念今天市场猪肉多少钱一斤,问我能卖多少钱。他们盯着我的胸,说这里的钱肯定卖得最多。我那时候就心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饭了。”
徐邀星攥着勺子的那只手骨节泛着青白,忽地开口:
“可是我很饿。我真的,真的很饿。连续三天我都没有吃饭,我已经饿到撑不住了,我就翻冰箱,找到之前家里剩的菜,也没有热,就着冰碴子一口一口全吃完。”
“吃完我就后悔了。”
祁止言站在原地,另一只手牢牢地捏着一旁的椅子,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巨大的一声响。
过了好几秒,她才低低地开口:“我走到称上,看到那个跟普通女孩不同的数字,看到自己因为吃了很多东西,比以往更凸的肚子。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恶心,怎么这么贱。”
她立刻就想到,他们那些人说她的话。
肥猪。
骚猪肉。
坦克。
她抓着垃圾桶,又吐又哭,涕泗横流的那一瞬间,很悲哀地觉得,他们好像也没说错。
祁止言的唇线绷直了。
他好不容易才松开抓着一旁椅子的手,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力气,抚上徐邀星的后背:
“不是的。”
她不恶心。
她一点都不贱。
根本不是这样的。
徐邀星苍白的脸颊似因为他的这句话稍微有了些温度。她的唇角小小地提了一下,继续道:
“……因为觉得这种行为很不对,觉得不应该这样,所以催吐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敢跟任何人说。我也控制自己不去做这种病态的行为。到大学这个新环境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好多了……我有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事情忘掉了,直到上大二的时候。”
祁止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凑上前,以额头抵了下她的额头,轻嗯了一声,安静地听。
“我那一年,刚转完专业,不认识班里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就算我不想跟任何男生交流,一开始还是有很多事情要问我们那个男班长,还是要跟他说话。后来他过生日的时候邀请我们班的一些人出去玩,我也不好拒绝。”
徐邀星那时候也才刚刚十九岁,还没学会如何圆滑地处理这些人情世故,带着礼物到了聚餐的场所,局促地按照安排入座。
她以为这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饭局,却没想到在快要吃完结束的时候,大家开始说笑玩乐,却忽然开始起哄,说男班长喜欢她。
她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很慌,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强装镇定、让大家别乱说,就发现班长也在这种近乎霸凌式的环境之中向她求爱,表示自己已经喜欢她很久了。
霎那间。
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野火燎原一般复苏。
听到班长说喜欢她,徐邀星没有半分感动,没有半分喜悦,袭上心头的只有巨大的、莫名的恐惧。
好似麻木平静的梦幻被一颗响雷爆破,留下一地现实的泡影。
“……我拒绝了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把厕所的门锁起来,放水到盆里假装自己在洗漱,又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吐掉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有点红,说话时,有点磕磕绊绊:
“我很害怕,因为突然发现,我其实根本,根本没有从那件事情里走出来,我又开始犯病了。我无时无刻不在被他们那些人霸凌着……”
她极度绝望地发现。
自己一开始减肥,是想要反驳冯义康关运聪之流,想扇他们巴掌,告诉他们自己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肥胖恶心。
但现在,不知不觉之中,这件事早就变了味道。
她开始恐惧多吃一口饭,开始恐惧变回去。
甚至,她已经,开始厌恶原来的自己。
“我减肥,我甚至催吐,我拼命地锻炼,变好看……可我真的是在变好吗?我不知道。”
即使已经擦过眼睛了,但视线似乎还是模糊不清的,过了好几秒,徐邀星忍住哽咽,
“但我如果已经这么痛苦了的话,应该不是吧。”
“……”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祁止言的眸光微微闪了一下,指节泛着青白的颜色:
“徐小星……”
“我好像生病了,一直都没有办法痊愈,”徐邀星再度揉了揉眼睛,语序有些混乱,“用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不再恨自己,把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他们身上。你之前问我,能不能把消息给你看,其实不是不行,是我在对话框里打了很多骂他们的话,我诅咒他们去死,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恨不得自己动手。”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嗓子哑了,尾音还控制不住地抬起,像痛到极点的兽。
激烈和痛苦被压缩到了极点,空气一霎时陷入了宁静。
过了好几秒,徐邀星垂着眼睛,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人。”
她害怕。
害怕祁止言跟她在一块,会后悔。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闪亮,根本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那样善良,反而遍体鳞伤,甚至怨天尤人。
落在裤腿上的眼泪渐渐被吸收,落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祁止言伸手,带着青筋的手背,覆上了这一点泪痕。
“那你现在,不想问问我,”男人忽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是怎么想的吗?”
徐邀星眨了眨眼,泪珠悬在睫羽上。
她像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逼着自己抬起头,眨掉自己大颗大颗的泪珠,不闪不避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是怎么想的?”
徐邀星,做好心理准备。
不管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都别难过。
你别再哭了。
“我想。”
过了好几秒,祁止言低低地开口:“杀人犯法,我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替你解决那两个混蛋。”
“……”
“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不管是胖还是瘦,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我眼里,唯一一个能看到的女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
“是我从高一见到你第一面开始,就喜欢到现在的姑娘。”
徐邀星怔了一瞬。
反应过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控制不住似的,她无论怎么擦,好像都擦不完。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坚强,最善良的人,”祁止言伸手,轻轻抚上徐邀星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可是,没有人规定温柔的人不能生气,不能愤怒,不能委屈。你有资格恨,你有资格破口大骂。”
“唯一要记住的,你以后别诅咒他们了,有业报。”
泪珠一点一点被擦干净,徐邀星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对上了祁止言的眸,听到他郑重无比道:
“这件事,我替你做就好。”
徐邀星有点恍惚,思绪被牵起,远远地抽离。
“……谢谢你,”过了好几秒,徐邀星讷讷恍然似的开口,“在我最不堪的时候,喜欢我。”
有那么一瞬间。
这么多年来,那片坍塌的废墟里,那个哭泣着的自己。被冰冷刺骨的寒风和雨点包裹住,即使躲在堡垒下,也始终无法逃离的自己。
终于遇见一个人。
那个人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赶来。
在她晦暗而死寂的世界里出现。
“不是。”
祁止言低下头,然后牵住她的手,近乎虔诚地,在她的手背上,烙下轻轻的一吻。
“你在我这里,从来就没有不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