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止言曾经觉得,他生命当中许多重要的时刻,似乎都在下雨。
夏天时,从国外回到北宁,他没有来得及怎么好好休闲玩乐,将行李随便地找了个住处暂时放了下去,收拾整理了一天,就照着霍斯行的人脉,去参加了一个徐邀星男友会在的宴会。
那天的天气很差,走到半路就开始下雨。红灯笼似的车尾灯缓缓地排满了整个世界,映照着潮湿、燥热的水洼。坐在车内,祁止言只缓缓地盯着玻璃窗沿滑落的雨珠。
耳畔回荡着轻轻缥缈的音乐声。
女歌手的声音婉转悠扬,却又含着淡淡的悲伤。
祁止言收回目光,又翻了一页自己手中的资料。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那一行行铅字,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地点,手指在纸张最后的那张照片停留了半晌。
车辆重新开始启动,很快就驶出了拥堵的路段,顺利地来到了酒店门口。即将驶入地下停车场的时候,祁止言却忽然喊了停。
就开到廊檐下吧,他说。
天色渐晚,雨幕茫茫,行人纷纷。
开到廊檐之下,暂时地停留片刻,他很快就能离开。
毕竟他的本意,也并不是过来参加宴会。
只是想要过来看一眼。
司机应声,安安静静地暂时离开。祁止言一个人坐在车上远远地望着雨幕,过了好半晌,估计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拿过车门边的伞准备下车。
然而,就在他手握上门把的那一霎,忽然看到了不远处驶来的一辆轿车。
隔着朦胧又模糊的雨幕,他看不清驾驶座的人,可那一张侧脸,就把他给结结实实地定在了原地。
片刻后,车上的人下来。
女人清丽柔美,发丝盘起,几缕微乱松散的黑发顺着脖颈蜿蜒下来,为她整个人平添几分生气。大约是没有带伞,她抬起手放在眉前,看了看廊檐到大堂的距离,纤长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颤了颤,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
祁止言如同着了魔一般,开了车门。
他握着伞的那只手,骨节已经变得青白,青筋也因为过度用力而暴了出来。
眼看着她决定就这样闯进雨中,他才终于忍不住,喊出了那个许久许久都没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是雨声太喧哗,或者他的心跳太嘈杂。
她没有听见。
她抬着手,身上薄薄的棉质T恤也随之抬起,雨水沾到衣服的地方即刻变得透明,勾勒出她纤细到过于单薄的身姿。
祁止言忍不住,终于上前。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可能过于紧张,可能过于尖锐。大脑一整片都是空白,只知道将伞递给她,然后,按照自己最应该做的那样,从她的世界里抽离。
他也觉得自己做到了。
然而,在他彻底准备离开之前,世界却又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好像又重新有了机会,重新有了正大光明追求她的理由,好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这些年的等待,终于借着这一把东风将他推到了她的面前。
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开心。
……他只是在想。
她失恋了的话,会有多难过。
谢铮问他,“是因为当时她没有跟你在一起,所以你才这么想的吗”。
可能这确实是一部分的原因,但另外一部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觉得。
如果她确实不想继续跟他在一起了。
如果她确实只是因为一时的感激,一时的后悔,逼着自己暂时跟他在一起的话。
那么。
只要她开心的话。
不想继续感激他,不想继续跟他在一起。
也没关系。
所以此时此刻,他听到徐邀星说的话,才会如此震惊。
他慢慢地眯起了眸,神色有点怔忪:
“……认错人了?”
不知何时,柴月已然从休息室内退了出去。她将这个空间留给了两人。徐邀星暂时松开搂着祁止言的手,轻轻将门板给带上了。
她嗫嚅了片刻,抿了抿唇;冷静下来,向祁止言坦白:
“高三的时候,我们年级拆了班。我周围跟我关系好的女生全都不在我的身边,她们三三两两分到了一块,我一开始就独来独往了一段时间。恰好这个时候我又被老师安排了职务,我就……惹到了班上的几个男生。”
这件事情祁止言是清楚的。
“我就回家了一段时间。你当时来饭店找我的时候,我心情真的很糟很糟,我完全就,就不能听懂别人在说什么。我没有下去见你,是因为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祁止言恍然般眨了一下眼,缓缓低下头去望她。
“后来好不容易重新鼓起勇气回到班里,我就听说有人帮了我,后来还发现我的桌椅被人帮忙换掉,里面还放了崭新的校服。我不知道是谁帮了我,我只是后来看到杨文彬从我的面前搬着旧桌子走——我以为他不是旁观者,我以为……我以为。”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脊背有些颤。
祁止言抬起手,缓缓地解开她头上的皮筋,有点笨拙又有点生疏地伸手去替她理着凌乱的头发。
听到这里,他的声音也有些哑,低低道:
“所以,你以为,当时帮你的人,是杨文彬,对吗?”
徐邀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以来都忍着眼泪,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因为可能在这件事情上,祁止言比她更委屈。
如果换成是她,奔赴一千多公里的真心被人错认,她不知道自己要有多难过。
“……是。”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
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在等待骰盅揭开那一刻的结果。
她已经想好,就算祁止言生气也没关系。
她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向他道歉。
他怎么生气都没有关系,只要别跟她分手。
“因为我在转学之后,已经变成了校外人员,而且那天晚自习之后,我被门口的保安彻底记住了,再也进不去学校。拿不到新的课桌椅和校服,所以我只能联系孙老师,让他帮忙。”
祁止言的喉结滚了滚,
“我让孙老师找个人快点弄好,他可能……”
徐邀星的睫羽猝然颤动,像是心中的预感终于成了真。
她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最难堪的心事剖开:
“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都很抗拒男生的接触和靠近,也觉得自己那么肥,那么胖,那么丑,就是所有人都讨厌我。大学的时候我的舍友们都谈了恋爱,她们告诉我其实不是所有男生都很糟糕,我不能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毕业之后我来到北宁,我爸妈一直都很担心我。刚好某次吃饭的时候,我碰到了杨文彬,他上来跟我要微信。虽然他没有认出来我,但是我认出了他。”
“其实我对他一直以来都是感激,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可是他要追求我。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就想……可能,可能我可以试一下。”
祁止言穿过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
一缕黑发缓缓垂下到脸颊,他的喉结又滚了滚,轻轻将那缕发丝撩起来。
他低声道:“你没有做错。”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够好,我又胆小,又犹豫不决。所有人都觉得是别人配不上我,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不够格,我好像还活在我高中的时候,没有人夸我,他们都说我是肥猪和贱人,说我是……”
“徐邀星。”
一个松松的低马尾缠好,祁止言扣住了她的腰,阻止她继续说那些话。
徐邀星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闷着头反抱了回去。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对不起,我不知道……”
“徐邀星,”祁止言忽然开口,他弯下腰来,轻轻掰过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所以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你只是因为感激,才同意跟那个男人试一试。”
她的眼眶红着。
像是不知该如何反驳,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喜欢我。”
“嗯。”
徐邀星回答完,又有些艰难地开口:
“所以,你在我这里是最特别的。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是因为感激,或者别的任何情况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就只是喜欢你。”
很喜欢你。
“……”
好半晌,祁止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
女孩只能感觉到他的大手滚烫,动作却又很轻柔,像是捧起自己呵护了多年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
他突然,问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
“你高三后来,想到有人帮过你,有没有稍微开心一点点?”
徐邀星的眼前有些微的朦胧,她不想撒谎,忍着抽噎:
“嗯。”
祁止言低下头,去碰她的额尖:
“……那就够了。”
“……”
“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你高兴,想要让你知道有人在保护你,你很好,你值得很多很多的喜欢。”
“所以其实,你认错人了,也没有关系。”
徐邀星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汹涌地淌了下来,她压着哭泣的声音,头发散开,牢牢地攥住了祁止言的小臂。
世界在此时此刻凝滞。
她听到祁止言的胸膛震颤,触到他灵魂的温柔。
“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做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