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咚咚——”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赵敏淑温柔的声音，“祁祁，醒着吗？”

祁令当即掀开被子，弯下腰找床底的拖鞋，“醒着，马上。”

开了门，祁令立刻把赵敏淑拉进屋。

外边零下十几度，屋里又暖和，赵敏淑弯着眼睛，瞳孔里泛出一层淡淡的水雾，显得很温柔。

她来不及脱掉外套，献宝似的向祁令展示手里的东西，“当当～我和我妈妈一起包的饺子和元宵，祁祁你晚上不来家里吃年夜饭，要记得自己煮着吃呦。新的一年要圆圆满满！”

祁令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哼哼唧唧地抱着赵敏淑说谢谢，赵敏淑笑着顺了顺她的后背。

对于祁令这个半生不熟的人，赵敏淑照顾得极为细心妥帖。

这似乎是她天性里带着的东西，温柔而善良，让每个人都为之称道。

祁令不免心生愧疚，为近段时间对她产生的想法。

祁令黏黏糊糊地搂着赵敏淑，赵敏淑也任她抱着，像个知心姐姐。

她似乎知道祁令心中的不快，于是慷慨地给出拥抱，轻柔地拍打后背，给出无声的安慰，也像是谅解。

赵敏淑邀请祁令去家里吃年夜饭，但祁令心中有个结，关于安自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也无法坦然接受善意，于是便拒绝了。

赵敏淑向来不强求，更不会以好心为由道德绑架，于是她在积雪中独行二里路，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上新年礼物。

祁令独自消化了会儿心中矛盾情绪，松开赵敏淑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

“哎呦哎呦，好热。”赵敏淑脱掉外套叠好放在桌上，“祁祁你把东西放冰箱里，要不然扔雪地里也行，冷冻效果一流，就是不太好找。”

祁令笑着把东西塞进去，“那我给它磕头求它，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赵敏淑笑了一会儿，“对了祁祁。”

她抽了两张纸巾擦手，“明天镇上有舞龙舞狮，超热闹，要一起去吗？你姐夫开车。”

祁令瞥了眼门锁上暗淡的光，这厮已经从【T_T】变成了【￢_￢】，估计今晚就要变回数字了。

心里猛地不爽，祁令撇嘴开口道：“怕是不行姐，我得回去加班。”

不爽，但最后也只是狠狠窝囊了一下。

“啊？！”赵敏淑震惊，“大过年的还加班！？”

祁令心中“嗖”被射了一箭，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悲痛地：“昂！”

“天爷，好辛苦啊祁祁。”赵敏淑又心疼又遗憾，“没关系，你要是明年也来，姐一定带你去看！”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祁令伸手就能接到一张注定烤不熟化成灰的饼。

但赵敏淑说出来，祁令知道，这是承诺，是无须怀疑，只要条件满足，就能达成的誓言。

祁令又哼哼唧唧起来，赵敏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俩人又聊了会儿天，外面传来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各家各户的年夜饭就要开始了。

赵敏淑要赶回家吃饭，临走前给祁令一个大大的熊抱，“祁祁，新年快乐！照顾好自己，下次见喽。”

“会想你的姐。”祁令拉着赵敏淑手晃，“下次见！”

赵敏淑不让祁令送，祁令就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她在转弯的路口回过头，冲祁令挥挥手，示意她快些进去。

天光早已暗淡，祁令模糊地看见赵敏淑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冲她喊了些什么，不过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

她决定下次在桌游室见面时问问。

鲜红热烈的身影好像一下就消失不见，祁令很笃定，她并没有眨眼。

直到天幕彻底漆黑，直到四周都充斥着热闹蓬勃的炮火声，直到能闻到远方飘来的淡淡的硝烟味，估摸着赵敏淑进到家门，祁令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入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电子光屏在黑暗中乍然亮起，红色灯光刺得祁令闭上眼睛。

祁令“啪”的一声拍开电灯，适应光线后才睁开眼睛。

光屏已经熄灭，祁令轻按一下，颜文字消失不见，屏幕一如既往地亮着当前时间。

祁令迅速看向窗外，热闹的橙黄火光霎时间熄灭，连带着在亮光中时隐时现的朦胧远山。

对面高层一成不变的霓虹灯，按照既定程序分秒不差地变换着单调的色彩。

世界重回安静。

回来了，自习室。

祁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打开门，正在电脑前的安自无惊诧回头：“姐？”

安自无眨眨眼，笑起来，“姐，好久不见，要看春晚吗？刚开始。”

祁令盯着安自无看了许久，也在内心挣扎许久，她告诉自己不能主观臆断不能主观臆断……

直到安自无再一次轻轻呼唤她，她才下定某种决心，“吃饭了吗？”

安自无摇摇头，“没有呐，超市店铺都关门了，大家都回去过年啦。”

祁令点点头，主动交代：“这段时间，我去赵家村了。”

似乎适应不了祁令突然跳跃的话题，安自无愣住，表情有很长时间的空白，试图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在热闹喜庆的歌舞节目背景声中，安自无茫然地眨眨眼，面部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委屈哼唧一声后垂下头。

再抬起时，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却在竭力露出一个笑，显得很扭曲。

“你去外婆家吃过饭吗？”

祁令拉过一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吃过。”

安自无满脸期待：“好吃吗？”

“嗯，很好吃。”

安自稀垂下头，委屈地撇着嘴，狠狠揉了揉眼睛。

祁令想到什么，冲门扬了扬下巴，轻轻道：“就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那倒霉催的密码锁冻没电了，我跑好远借了充电宝，两手捂着才能给它充上电，给我冻的。”

安自无笑起来，“哎呀姐，你真是的……”

“冰箱里有你妈妈和外婆做的饺子和元宵，要不要煮来吃。”

安自无瞪大眼睛，被天降惊喜砸懵了，“我……我可以吗？”

祁令听到这话心里很不舒服，轻轻拧眉看着他，“安自无，不要说这种话。”

祁令从房间冰箱里取出食物，拿到自习室的料理台，接了半锅水放在电磁炉上，水沸腾后把双人分量的水饺倒进锅里。

食材入锅，沸水短暂平息，不多时水变混浊，重新沸腾。

水饺漂浮在水面上两分钟，她拔掉电源，那锅又恢复平静。

在此之后，它不会再有活跃的机会。

祁令不由得一阵心悸，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喊安自无来拿碗筷，叫了两声后无人应答。

祁令端着锅回到前台，安自无在盯着电脑发呆发愣。

某个节目恰好谢幕，观众惯例鼓掌。

不锈钢和大理石台面触碰，安自无在响声中回神，“哦！我去拿碗筷。”

热气腾腾的饺子恰好盛满两大碗，安自无小心翼翼捧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在氤氲热气中缓慢地眨了眨眼，很珍惜地喝了口汤。

房间里很安静，小品演员抛出自祁令落座后的第一个笑点，观众捧腹大笑。

笑声开始的同时，安自无的硕大的泪珠砸在桌面上。

一滴、两滴。

越来越多。

安自无似乎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顿了顿才开始找纸。

一时没找到，慌乱地用袖子抹去桌上的水痕，于是眼泪落在衣袖上，留下深色痕迹。

徒劳。

都是徒劳。

安自无彻底崩溃，双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溜走。

祁令嘴笨，向来不会安慰人，她只会在别人说“我很难过”时，干巴巴毫无营养地憋出一句：“你别难过。”

她只轻轻拍着安自无的后背，就像赵敏淑做的那样。

安自无无声哭泣了许久，而后默默拿纸巾擦干眼泪，朝祁令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轻轻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慢吞吞地，珍惜地嚼着。

安自无吃得很慢，祁令放下筷子后他才吃了一半。

“姐姐。”难得的东西，他其实舍不得吃，但终归是留不久。

留不住的，他只能用时长延续满足感，“我从来没吃过妈妈做的饭。”

祁令为安自无感到不公，她想为赵敏淑的一碗水端不平找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我真的很怀疑，你和安自稀，真的是双胞胎吗？”

安自无望着某一点，眼神涣散，很迷茫：“双胞胎啊……我很希望我们是。非常、非常希望。”

他的眼神中充满疑惑，喃喃道：“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妈妈根本看不到我，无论做出多少努力。”

祁令愣住。

从安自无的叙述中，她看到了赵敏淑的另一面。

他说，无论何时，赵敏淑从来都只会承认，她只孕育过安自稀一个孩子。

小时候，赵敏淑只会带安自稀出去玩，把安自无遗忘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

任凭他如何哭叫呼喊，赵敏淑回答他的，都只有牵着安自稀离开的背影，和重重关上的门。

长大后，安自稀成绩平平无奇，赵敏淑希望有个能和他一起学习功课的同龄人，以便减轻他的心理压力。

安自无以为自己机会来了，他拼命学习，投入童年全部时间精力，换来成绩单上羡煞旁人的数字。

可当他颤巍巍叫赵敏淑“妈妈”时，连母亲冷淡的目光都得不到。

赵敏淑创造他，却不在意他，更不给他爱。

那他便离开。

小孩子总是这样，幼小的他们不能抵抗冰山般的沉重，于是伤心地选择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威胁冷漠好无动于衷的大人。

有时是离家出走，有时……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