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完招呼，直奔主题，钱肃心开门见山地问道：“密信的内容你知道多少？”

白竹摇头，收到密信时他们已经离开白山一段距离，当时的条件不够安全，白诺只告诉他需要前往归林，帮助钱肃心解决一件事，却没说具体的事是什么，但敢让他单独来解决，应该与阴魂有关。

所谓阴魂，是指生灵在死后由于执念凝聚在世间的残影。阴魂有怨气，执念越深，怨气越重，当怨气重到一定程度，阴魂便会无差别伤人。

和主修符法的钱家不同，白家主修术法，在修道世家中地位特殊，修有世间唯一能大范围对付失控阴魂、净化阴魂怨气的“净化术”。

白诺和白竹便是白家这一代，净化术修得最好的弟子。

钱肃心了然，翻手拿出一枚剑穗，放在桌子上，“先看看这个吧。”

这是枚玄青色的剑穗，顶端系着一块很小的圆玉，此时玉已裂开，细密的裂纹分布其中，看起来离碎只差一步。

白竹接过，控制灵力将其包裹，没看出什么问题。

他询问状抬头，见钱肃心像是明白了什么，面色稍显复杂，在他看过来后抬手划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那块圆玉上。

剑穗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怨气，血滴顺着裂纹侵蚀圆玉，发出淡淡的红光，只一息时间将那怨气压制，逼成细线，环绕在剑穗周围，又慢慢向外延伸，在触到钱肃心受伤的手指后，不再动弹。

白竹惊讶地看着这个变化，伸手碰了碰怨气聚成的细线，没感觉到什么危险，便问：“这是？”

“这是我三天前收到的剑穗。”钱肃心垂眸，看着自己被怨气缠绕的手指，微微握拳，语调冷静地解释道，“它是我弟弟的剑穗。”

弟弟？白竹一怔，很快对应上人。

钱肃心的弟弟名叫钱佑安，其人在修道界中声名显赫，连久居白山的他都听说过。

只是听说的不是什么好事。钱佑安天资聪颖，全心修道，其符法上的造诣在同辈弟子中遥遥领先，称得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符修天才。可正因为过于天才，他对自己的要求极为苛刻，以至造成了悲剧——五年前，他因修符走火入魔，暴毙身亡。

钱肃心见他出神，便知道他对钱佑安有所了解，声音低了很多，有些掩不住苦涩：“钱佑安……他的死因与你知道的有出入，他并非走火入魔，而是……”

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停顿良久，才继续说：“自作自受。”

白竹看他渐渐握紧的双手，忽觉他在悲伤之外，还有一丝愤怒。

像是对钱佑安的愤怒，又像是对自己的。

钱肃心闭了闭眼，等再对上白竹的视线时，那些情绪又藏进了冷厉的面容里，“钱佑安的死因是我族秘辛，知道的人很少。白竹，接下来的事希望你能保密。”

“五年前，七月初七，我和父亲因事离开钱庄。离开后的第七天夜里，我们收到族内传来的急报——钱佑安偷修邪术，境界大成，见事败露，便借中元时阴魂骤增的怨气，操控归林内的阴魂，用以杀人。”

“因为发现得及时，加上邪术本身害人害己，钱佑安最后没能成功，反被阴魂反噬，疯了。”钱肃心的目光落回剑穗上，“他疯了后，逃出湘山，一路北上，闯进了黑山岭。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这枚剑穗是他佩剑上的东西，但他的佩剑已在黑山岭中遗失，剑穗也一样。”他的面色严肃，“三天前，我做了一个关于钱佑安的梦，醒来后，剑穗出现在我的枕边。”

白竹轻轻扬眉，垂眼看向手中的剑穗。

钱肃心轻抬那根被怨气缠绕的手指，“我梦到了五年前的场景。我进入黑山岭，寻找钱佑安，最后在一处洞窟中找到了他的尸体。他将这枚剑穗捧在胸口，等我碰到剑穗时，我看见了他的阴魂。”

“他求我去救一个人。”钱肃心看着凝成线的怨气，“他说剑穗会指引方向。我按照他的说法，在醒来后，将血滴在玉上，跟着怨气来到这里，可我什么也没找到。”

他骤然收拢手指，将怨气捏碎，语气微沉：“白竹，三天前，这里还没有客栈。”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冰寒起来。

白竹手指无意识轻点圆玉，摇头道：“客栈本身没有问题。”

他事先探查过客栈，能够确定客栈本身与法术和怨气无关，这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客栈。

不过，客栈是普通的客栈，客栈里的人就不一定是普通人了。

钱肃心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你能感知到那两人的修为吗？”

“不能。”白竹回忆他与客栈老板和胡小二的接触，“但我觉得他们没有坏心。”

虽然胡小二骗了他的钱。

钱肃心敛眉，思忖片刻，拿出一张符印，“这是金身符，”他将符印递给白竹，“可以阻挡三分钟内的一切攻击，你收着。”

白竹没有拒绝，接过符印看了看，“谢谢。”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事实上，也不需要多谈。完全感知不到他人修为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对方没有入道，一种是实力差距过大，对方能完全掩盖自己的修为。

前者自然威胁不到他们，而后者，想伤害他们也不需要刻意隐藏。

钱肃心挺直脊背，继续原本的话题：“我原本不想把这件事交给别人探查，但我尝试了两天，发现剑穗内的怨气在有意识地避开我，我也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白竹，你是白家人，对阴魂的了解远胜过我，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清楚。”

“钱佑安要救谁，为什么要救，他想、或者他们想做什么，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如果可以，我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神情肃穆，语气坚定，“钱佑安确实利用阴魂伤害过人，这有铁证。但我是他哥哥，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修习邪术，更不可能见事败露就去杀人。”

“所以，请你一定要查清楚，我需要知道钱佑安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微微躬身，一点没有属于修道者的傲骨，反而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渴求。

是五年来追寻答案的疲惫，以及想为弟弟沉冤昭雪的渴求。

白竹不由攥紧衣摆，立直身子，认真地承诺道：“我会尽力。”

钱肃心这才放松下来，“谢谢。”

他又交代了一点细节，留下一小瓶血，没在客栈里多停留，转身离开。

钱家家主交接大宴正在进行，作为继任家主，钱肃心能空出来的时间很少，像这次甩开旁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不知推脱了多少事情。

白竹没送他，只坐下来，再次用灵力探查剑穗。

圆玉上的血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裂纹里干干净净，完全没有沾过血的样子，因血而爆发出的怨气也随着血的消失彻底散去。

应当是有什么人在玉上设了法术。

白竹收起剑穗，给白诺传音。

这次隔了很长时间，白诺那头才传来声音：“小竹。”

“师兄。”白竹应了一声，将钱肃心与他的对话告诉白诺。

白诺摸摸下颚，“和他在密信里说的一样。”他想了想，提醒道，“小竹，肃心既然秘密来找我们，就证明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要藏好自己的行踪，不要让其他人，包括钱家人发现，就算不小心被人看见，也别提佑安的事。”

他怕白竹不懂，继续补充：“佑安是出了名的天才，曾为钱家带来很多声誉和赞叹。哪怕到现在，他也是很多修道者心中的榜样，是湘山百姓心里的光。若是被人知道他曾经修习邪术、妄图控制归林内的阴魂，可能会毁了整个钱家。”

白竹微讶，“这么严重？”

白诺叹了口气，“修道世家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其中有很多斗争。钱家掌管湘山，是湘山百姓最信任的修道世家。可居住在湘山的修道者不止钱家弟子，还有很多其他家族和散修，他们之中不乏有想替代钱家成为湘山掌权者的家族和人。若是钱家一直无错还好，一旦钱家出错，他们就会出手，尝试把钱家从湘山掌权者的位置上拉下来。”

“佑安做错的事不仅是修习邪术，更是控制阴魂。你知道的，归林在二十年前还是乱葬岗，里面埋葬了很多湘山百姓的家人与过往。钱家曾立誓保护归林，若让湘山百姓知道他们信任的钱家，甚至还是钱家二少，曾经伤害过归林的阴魂，湘山百姓的信仰就会崩溃，整个钱家的形象也会因此毁掉。”

所谓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别人才不管钱家其他人怎么样，钱家最出名、地位最高的修道者都开始伤害归林内的阴魂了，钱家其他人又能好到哪去呢？

白竹默然，半晌才说：“我知道了。”

白诺对此也很无奈，只是在无奈中又有些其他的好奇，不由嘀咕起来：“不过，肃心防备的人也太多了，连钱文叔也不能知道吗……”

钱文是钱肃心和钱佑安的父亲，现任钱家家主，也是白竹的师伯。

说到这个，白竹想起钱文在五年前似乎找师父救过钱佑安，只是当时他以为钱佑安死于走火入魔，没有多问。现在看来，钱文当初应该是想求师父去黑山岭把钱佑安找回来。

思及此，他问：“师兄，钱佑安当时是什么情况？”

白诺回神，答道：“据我所知，当时事发突然，钱家大部分人手随肃心和钱文叔外出，不在湘山。佑安趁此机会，偷入归林深处，试验学成的邪术，没想到正好撞上在归林内巡逻的弟子。巡逻弟子发现后，立刻联系了距离最近的钱武叔，钱武叔赶去时，正好目睹佑安操控阴魂，击杀目击弟子。为了救下那些弟子，钱武叔只能先将佑安打伤。”

“佑安不敌钱武叔，受伤后，不顾阻拦逃走了。等再得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在去往黑山岭的路上。”

白诺有些难过，“我们因此猜测他疯了，因为疯前有操控阴魂的执念，所以才会去往阴魂群聚、怨气冲天的黑山岭。”

黑山岭是世人皆知的禁忌之地，没有人会接近那里。

白竹听他亲昵地称呼钱佑安的名字，又问：“师兄和钱佑安的关系很好吗？”

“当然，佑安是个很好的人，只要与他接触过，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白诺笑了笑，“他和很多修道者不同，从不摆架子，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湘山城中闲逛，遇到有人惹麻烦了就会去帮忙——虽然经常好心办坏事，被闻讯而来的肃心补救，训一顿，再抓回家。”

“所以，当大家得知他的死讯时，整个湘山城内的百姓都自发进行了哀悼。一直到现在，还是会有不少人去钱庄，或者归林里祭奠他。”

白诺顿了顿，很快祓除悲伤的情绪，正色道：“小竹，你相信一个人会没有理由地大变模样吗？肃心不信，所以不管证据再怎么确凿，他依旧不相信佑安会为了隐瞒自己修习邪术而杀人。他调查了五年，现在终于可能得到答案。”

所以才会背着所有人传来密信，才会毫不犹豫答应梦中的请求。

白竹越来越觉得手中的剑穗沉重，就像答应钱肃心一样，再次向白诺许诺：“师兄，我一定尽己所能，将这件事调查清楚。”

白诺知晓他的心意，温和地摇了摇头，着重嘱咐道：“你要小心。肃心调查了五年，却一点线索都没发现，现在连钱家自己人都避开了，证明要么佑安真的一直在装作好人，要么钱家内有人抹除了相关线索。剑穗出现的时机太巧，现在世间修道者齐聚湘山，鱼龙混杂，有心人想借此机会做点什么太容易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切忌暴露身份和目的。”

白竹点头，“我会的，师兄不要担心。”

两人结束传音。白竹收好剑穗，准备下楼仔细调查一下客栈老板和胡小二，余光忽然扫见放在桌子上的包子，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忘记吃包子了。

他走回桌前，伸手碰了碰包子，不禁面色一沉。

包子凉了。

他凝重地想：凉包子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