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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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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踏上顶楼前的那几级台阶是很磨人的——它们吱嘎吱嘎乱叫,叫人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烂了掉下去。那会儿,蜡烛还没来得及点,窗帘也没来得及拉开,整个走廊像吞噬光明的黑洞,半点亮色也见不着。

“维克多。”

站在房门前,艾格转过身来,勾勾手,示意仆人靠近一点。

红楼里静悄悄的,动弹于耳膜外的,除了咔哒咔哒的钟摆,就只剩下彼此不均匀的呼吸。

他说:“有声音,你听见了吗?”

红楼到底不是瓦尔登的主宅邸,只是一个靠近闹市的小别墅,最近的邻居——安尼索亚服侍的那家——灯是熄的,再说了,没有哪家绅士会在凌晨登门拜访。

“先生,我……”

“有枪声。躲起来,不要到院子里去。”

艾格见他疑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口舌是干巴着的,眼神是木着的,就好像是经历了什么劫难。

“躲起来,不要到院子里去。”

那一晚并不平静。倒不是说有什么样的坏人潜入了红楼,而是那“寂寥”泛起了阵阵弦音,激出了可怕的耳鸣。

往前数几年,红楼是不爱动枪的。洛微尔太太不喜欢那些“咚咚”的工具,它让她头疼。而现在,维克多又要因为那未知的“咚咚”而泛起头疼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若要把夜色搅混,让稀云和星星撞在一起,没准能听见那可怕的响动。楼下的窗帘是飘着的,渗出了惨白的月光,麻麻地投在大理石地砖上,似也能假想出一两个穿梭的人影——但终归是错觉。

没人打搅红楼。

自从瓦尔登先生住在这儿后,维克多就频繁地违抗命令,要把这事放以前,他指定被老爷和洛微尔太太的责骂给羞得无地自容——现在嘛,莫名其妙松懈了,就好像是,他终于站在了一个完全正确的立场,有了一个完全合理的理由,以及,依了一个完全可以放心的靠山。

端着枪守在窗口时,他仔细思考起了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不明确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担心。

他是耐不住夜的,撑着眼皮,待上一会儿就会犯困。这时候,阿里厄斯留下的书便有用处了。

维克多看不懂意大利语,只是把书翻到最后,那儿有一大片空白,用来写诗是最好的,可他又不是那么愿意写诗——他只会把毫不相干的单词给拼在一块儿,烫成一排没有逻辑的句子,读起来算不上有美感。

所以他决定写日记,从现在开始,为了消磨“等枪声”的夜,他决定写上三四句话,可能只有一两句。

怀里抱着枪,嘴里衔着笔帽,左手捧着书,右手持着笔。他蜷在窗边的小角落里,仰着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下笔:

“今天,我和瓦尔登先生……”

他的笔停了一下,沙沙沙,把“瓦尔登先生”给划掉了。

他补充上:“不是老爷,是那位喜欢画画的、总让我反驳他的、过分冷静的先生。”

他盯着那些形容词,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重新写上:

“我和艾格。”

他像是被这个针似的名字扎了一下,慌张丢开了书——笔还在手上呢。

他满面潮红,一时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羞愧。他就盯着那半开的书,静悄悄地等着,直到窗口微风吹拂,把那行字给吹翻了页。

他握着笔,垂眸,慢慢地在手心写着:

“艾格·瓦尔登。”

他又觉得自己能耐得住夜了,但无论怎样,感谢上帝没有安排“巴诺尔”在他发呆时兴风作浪。

最近天气不算很好,晨时常有小雨。一听到雨声,维克多便会打开庭院的后门,让流浪猫狗到小亭里避雨。

他习惯这样,就像习惯了空落狗屋和巨大年轮,他把这些事这些物当做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的节奏是紧跟着红楼走的,受不得什么大的改变。今日若有客人来,他也不会惊喜,只是忙着该忙着的事:上集市去,买一些果蔬,遇上安尼索亚,聊上几句……

一切照常,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枪声”,始终没有找到瓦尔登先生口中的“巴诺尔”。

或许还没有出现呢……还需要耐心地等……

“葛兰兹先生,你昨夜没睡好吧?”

遇上安尼索亚,聊上几句。

仍是小雨,她捏着一把小伞,怀里抱了一篮柑橘。

她还是做钟点工,但时间有换,改成了傍晚——不巧,赶上晚餐时间。要说运气好,她能蹭上自家主人的面包,运气不好,她就得饿着肚子干活。

对他们这类人来说,富贵是很难求的,做仆人已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非想争点机会,那就得辞职去,做个学徒,有门技术,做工去,或者攀上一桩好婚事,飞上枝头变凤凰。

“一连几晚都没睡上呢,全靠午休补觉了。”说这话时,维克多已了解到她的处境,有意用卖惨来安慰她。

“那怪不得……”安尼索亚指了指他眼底下的乌青,“咦?你晚上在做什么呀?”

维克多扶了扶额头,一副苦恼样儿:“说来奇怪,我家那位先生总说夜里有枪声。我守了几天了,什么也没瞧见。”

“什么枪声?”

安尼索亚惊一跳,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一般在八点左右干完活——那会儿,无论冬夏,天都黑了,街上行人算不上多,店铺也都歇息了。

“我不知道,我没听见过。”维克多摇摇头,水珠顺着发丝甩到了衣服上。

雨没有停的趋势,下得又细又密,打在人身上,有些凉。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害怕,安尼索亚打了个冷颤,声音有些哆嗦:

“哪来的枪声啊……怕是你家主人耳朵出了问题,或是心理出了问题,晚上听见枪声,多吓人呀——他和老主人一样吗?”

“什么一样?你是指哪方面?”

她分给维克多两片橘瓣,换了只手去撑伞:

“性格都很古怪啦!心理问题是他们的富贵病,咱们可生不起!”

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谈论这类话题是不合适的,再说了,她的话似乎为瓦尔登先生那一系列怪行为做出了完美解释。

维克多不想回答有关“富贵病”的任何问题,只是应和两声,敷衍过去了。

“他倒很在乎你。”

就在他关注这雨怎么越下越大时,安尼索亚不经意又提了一嘴。

“抱……抱歉,女士,你说什么?”

雨声有些大。

“我是说,那个先生很关心你。”

安尼索亚取笑似的叹了两口气,一只手叉着腰,像个掌握了秘密情报、成功归国的特工。

“咦?”维克多被她突然转换的话题绕得晕乎乎的,“你说什么呀?”

“说你家的小瓦尔登先生呀!你早些时候不是同我讲过他的事儿嘛!”

“抱歉,女士,我不明白。”

安尼索亚又变成特工了,她抬起右手食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就比如说……在夫人和洛微尔太太之间,他强硬地要求你选择了前者!”

维克多歪歪头。

“就是上次啦!上次!小瓦尔登先生向你宣布,说洛微尔太太不再属于红楼了,逼你做出选择:要么跟着他,要么,你就得跟着洛微尔太太一起离开!”

“啊?他是这个意思吗?”维克多有些惊讶。

“那不然呢?”安尼索亚瘪瘪嘴,“他这不明示了吗?你是红楼的东西,你是瓦尔登家的东西。而且,他这少爷还挺厚道,给你塞钱,让你没负罪感——葛兰兹先生,红楼缺钟点工吗?”

“天哪……我没想过这些。”维克多终于发觉自己是误会了什么,“天哪天哪,女士,谢谢你提醒我。”

安尼索亚哈哈大笑,把篮子抖得腾腾直响。

“葛兰兹先生,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呀?”

“我当时只是觉得先生有些……”

“有些什么?他霸道、不讲理?”

“抱歉,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身子微微前倾,一边捂着腹部,一边伸出左手去扶快掉落的柑橘。

“哎呀呀,葛兰兹先生——那是因为他想把你划成他的同伴,他想把你变成他所持有的一部分!你要知道的是,他这人就和瓦尔登老爷一样,有点固执,又有点偏激。要是你当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洛微尔太太,他准会把你从红楼里丢出去,哈哈哈。”

“诶,我是他的同伴吗?”

“他是那样想的,但你呀你呀,什么都不懂。”

“天哪,我从未想过这些事。”维克多惊讶万分,“我从未想过要和他站在一条平行线上。”

意识到这点,习惯卑微的人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痛楚。

正是这样的感觉,维克多陷入了呼吸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该何种态度、何种眼神去面对过世的夫人和老爷,去面对和自己同样的下等人,去面对自己往年的人生。这似乎矛盾了。这样不对。

但可怜的是,他无法将这些心事述说,只能闷着。

安尼索亚还在笑,边说着边从怀里抽出伞柄。

“你来时带伞了吗?喏,借你一把。再等一会儿,我恋人就要来接我了!他是坐马车来的!”安尼索亚拍了拍长辫子,雨点撒下来,密密匝匝的,像亮晶晶的钻石。

维克多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强调那位“坐马车来的恋人”,只是笑着接过伞,礼貌道别。

他行在路上时,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梦。

他隐隐约约觉着有人迎面走过来。那人不讲话,也不拔枪,只是侧过身,闭上眼睛,与他同行。

他不知道那个人影是谁,也不知道他从何来要到何去。只是,渐渐的,在支离破碎的幻觉中,那个人影逐渐熟悉了。

——可以是任何人。

“早上好,维吉,今天要一起去集市吗?”洛微尔太太说。

“Ciao,维克多,想听听我的新作吗?”阿里厄斯说。

“跟我走吧,红楼会好好招待你的。”夫人说。

……

那些已经远走的声音让他的心情再次沉重。他倒希望这不是梦。

“维克多。”

这一句倒是听得清楚了。

手心里的名字在发烫。

“维克多。”

第二次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这不能是任何人,这只能是他。

这些颇有意味的停顿让维克多想发声回应,但用尽全力也未能撑开唇瓣——他斜过伞,雨溅在身上,醒了。

雨中的红楼像个没故事讲的老人,只能闲着歇着,倚着安乐椅仰望阴沉的天空。说起雨,维克多算不上喜欢,但绝不能说是讨厌。因为雨,他又可以见到那些平日里躲藏起的小猫小狗;因为雨,他又可以放心伸个懒腰,不用再去扫常春藤上的蜘蛛网;因为,雨,他又想起了过去的事儿——被夫人捡回红楼的那天,雨刚收敛。

可今天又不一样了,维克多还揣着心事,没工夫去清晰脑子给“回忆”腾地。

夫人走后,咱们也都知道了,红楼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年轮和脏兮兮的大理石地砖。

——就当他走在那地砖上时,他又一次见到了瓦尔登先生。

他是躺在那巨大年轮上的,就同维克多往日一样,安安静静的,享受着自然的凉风,享受着一切难得的祥和。

可雨是冷的。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维克多并不了解艾格·瓦尔登是什么样的人,也并不清楚他的终极理想与追求,更不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究竟算得上什么。所以,他没有资格阻拦他,也没有任何权利可以去改变他的想法,他只能凭着幼时那模糊的记忆去轻佻地理解他的思维,看着他做出下一步又下一步的决定。

不知为何,当他用这样一种转换了狼狈的方式见到他时,心里竟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奇怪的情感似把他的五脏给灼烧干净了,又痛又难耐,好想哭。

他自乱阵脚,他害怕了,一切都不会再恢复到从前了。

他把伞撑过去,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年轮上的天空。

“走吧,先生,和我回红楼吧。雨太冷了。”

亭子里的流浪猫狗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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