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小姐长得好看么？”她呼出的气息落在他脸上，“听说你们曾一同夜游灯会，你作诗一首，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她拖长了语调问：“传言可有假？”

覃知聿自下方看她，只觉比白天见时更美。他不能用言语形容，沉亦的美，似月出于东山之上，在那些山峦的黑影中，她的存在，圣洁得如同那月光。

可他却偏偏不敢和她对视，生怕从她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芜。

不知从何开始有这种感觉，他总觉得，沉亦不是一般人。表面上她在对他笑，其实心里想的什么，没人能知道。

他猜想，或许沉亦对他有所隐瞒，除了她的身世之外，还藏着一些更深的东西。

良辰美景，司命这会儿并不想打破这等好气氛。

“覃知聿，”她抱怨，“你怎么不说话？”

覃知聿这才去想，她问的是什么。

传言。

晚膳席间，众监生讨论的却是另一则传言：萧霆初见今日擅闯学堂的美人，情愫暗生，春心萌动。

萌动不萌动他不晓得，就凭今天下午萧霆看她那眼神，也不算无辜。

“我怎知传言是真是假？”他语气硬邦邦的。

司命听了，反倒有种欲语还休的感觉……难不成，他和那封丽颜是真的？

这倒难办了。

凡人的十七八岁，正是谈婚论嫁的阶段。覃知聿若是真与封丽颜情投意合，封家也中意的话，她倒也阻拦不得。

但覃知聿的姻缘，于她而言是极要紧的大事，此事还需多加考量。

司命打着哈欠：“我乏了，回去睡去了，赶明儿见了，你可莫要再说认不得。”她起身时寝衣往后一扫，正正扫过他的脸，覃知聿见她要走，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

“怎么了？”

“你这一走，又是几年？”覃知聿脸色极难看。

他早知道沉亦并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她的一笑一蹙，都透着看破风月的淡然。那种淡然，就连百岁老人眼中都难见，让他想到庙堂里的高僧，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她又笑：“说了不会走，起码这几年不会。”

覃知聿入仕之前是最关键的时期，她早就告知扶灵，一应杂事，只要不是涉及到天地祸乱的，让扶灵能料理的就替她料理了。

见他还拽着她的手不放，司命颇觉有趣，反手摸到他手背：“你舍不得我？要不让我留在你房中，当个贴身婢女如何？”

他的手骤然松开，惹得她笑个不停，读书人脸皮薄，不消一会儿，他就愤然回房了。

覃知聿与封丽颜的姻缘，成了她的心头大患。

日思夜想，几乎到了彻夜难眠的地步。

柳长英很是不解：“他们二人郎有情妾有意，就算私定终身也与你无甚干系，沉亦，你总是说你不喜欢覃知聿，为何还要如此在意？”

“不喜欢，不代表不在意……”司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好跟你解释。”

“还在嘴硬，说的什么歪理？”柳长英以为早已看透了她，抿唇直笑，“在意不就是喜欢？既喜欢上了，便想要占有，像你这种私下里在意得不得了，面上却又不表现出来的，我见多了。”

“唉，跟你说不着这些。”司命在柳长英不间断的玩笑中败下阵来，掩面逃开。

起初她只是想找个柳长英不在的地方。

这个凡人姑娘惯会拿她打趣，言语上毫无顾忌，有时候过分了，甚至能把她说得面红耳赤，又不好将真相告知。

难怪赵郁识如此惧怕这个未过门的妻子，果然厉害。

司命决定，今日白天，还是暂且躲开为好。

于是，她独自走进小园子。因刚下过雨的缘故，石板泛着潮意，路旁尽是苍天古树，青绿色的影子盖住堆金描红的瓦墙。正中央是圆形池塘，一汪清水，在无风的时候好似静止不动。

池塘边有两个人。依稀看见是一对鸳鸯。说不定正借此美景互诉衷情。

司命不禁驻足，远远地，听见女人在说话。

“…我父兄也格外欣赏公子，特令我来相邀，若能请公子到府上做客，自是再好不过。”

想必，这位穿着蜜合色绫棉裙的贵族小姐，就是传闻中的封丽颜了。

司命隐约听见覃知似乎答了句什么，可惜听不真切，忍不住走近几步，忽又被人叫住：“沉亦小姐，好巧。”

她回头，原来是上次见面认识的萧霆。

萧霆今日没穿监生服制，一身天青色流云纹的直襟长袍，模样很是潇洒。他没刻意压低声音，池塘边的二人听见了，同时循声望来。

司命生怕覃知聿误以为她是跟踪他来的，立在原地，假模假样地与萧霆攀谈起来：“萧公子，是好巧。”

“上回约你吃酒，你没应我，这回咱们去畅音阁听戏去，你看如何？”

“多谢萧公子抬爱，可惜我资质愚钝，对戏曲一窍不通，还是不去了，免得坏了公子雅兴。”司命对除覃知聿之外的其他凡人，不想浪费时间，低头委婉拒绝。

“既然沉亦小姐不感兴趣，那也罢了。”萧霆故作惋惜地叹气，“只是那畅音阁被我包下来，要唱整夜的戏，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只怕就连那些戏子都要笑话我了。”

“萧公子说的可是畅音阁？”方才和覃知聿说话的封丽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司命对凡人不感兴趣，抬头只往覃知聿那处瞥。

他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

难道他真答应了封丽颜，要去封家做客？想到这，司命急得直冒汗……然后呢？下一步就是订亲了吧？进展如此之快？

身边萧霆正与封丽颜聊到畅音阁阁主公孙离：“此人实在神秘，据说去岁除夕圣上想听戏，礼部尚书三催四请也没让人家买账，圣上居然也没说什么。”

“这个姓也很少见，倒是前朝的皇帝——”封丽颜忽然顿了下，大概知晓这种话不该说出来，以笑容遮掩，“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

“阁主不出面没什么，那畅音阁不是没别的人唱戏。”萧霆很有眼力地将话头接过来，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封丽颜转头望向覃知聿：“说起来，我也好一阵没听戏了，知聿，今晚能否赏脸陪我一程？”司命注意到，她对覃知聿的称呼，已从“覃公子”变成了更为亲昵的“知聿”。

不妙。

司命仿佛能想象到，这对鸳鸯并肩坐在一起，隔着昏茫的烛光对望的场景。台上唱的是爱恨情仇，台下却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

不行，绝对不行。

“萧公子，我有个提议，”她立马说，“反正你包下了畅音阁，若是只有你我二人，未免冷清了些。不如请覃公子和封小姐与我们一道去。”

萧霆自然大喜过望，连声答应。封丽颜也没意见。

司命又去看覃知聿。

他目光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发现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似乎颇为期待今夜与萧霆的约会，只觉骨鲠在喉，又见萧霆神采奕奕，模样竟比昨日见时潇洒快意许多，更是恨极攻心，牢牢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了句“随你们”，拂袖而去。

待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司命借故回去更衣，正好柳长英还未归来，她独自坐在庭院里，愁闷未解。

她没想到会面临眼下这个局面，忧虑多过不快。实在没法子，只能找有经验的问问了。

在她下凡前，青鸾仙使曾给过她一支玉钗，此刻正戴在她头顶。只要摁在这玉钗表面，青鸾仙使便能在仙界有所感应。

不过青鸾仙使也说过，她必须谨遵佛祖训示，不可用法力相助下凡的神仙，所以顶多只能过来聊聊天。

庭院里雾起云涌，仙气缭绕。青鸾仙使现身之后，二话不说，先往她怀中扔了一个布包裹：“扶灵托我带给你的。”

司命霎时明白包裹里装的是什么。辛贞贞的骨灰。

辛贞贞是自焚魔身而死，她的骨灰承载着她对玄安王深沉的情感，虽然时至今日，玄安王在世间就连魂魄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但若能找到他的转世，借用辛贞贞的骨灰，或许能让他想起前世的记忆。

“仙界早传开了，”青鸾仙使翻手变出两盏酒盅，这是又要约她喝酒了，“你未动一兵一卒，单靠嘴皮子功夫就让魅族长公主自焚而亡，平定洛水河之乱，就连西王母娘娘都夸你呢。”

西王母秉性最为和善，司命听得出青鸾仙使这是在说反话：“该不是夸我心狠手辣，不仁不义吧？”

“嗯？怎么猜得这么准？”青鸾仙使笑道，“果然这司命官，不是谁都能当的。这辛贞贞也是可怜人，看她死在你手里，心里不好受吧？”

司命低头，轻嗅着盅里的酒香：“情感是最容易舍弃和摒除的东西，我既然坐上了神位，就不会感情用事。”

“所以你叫我来，并不是因为看见覃知聿与封丽颜走得太近，心里吃飞醋？”青鸾仙使早将凡间的一切看在眼里。

“你以为我的思想还和凡人一样肤浅？”司命每日扮演夏沉亦，颇觉心累，提起酒盅灌了一大口，眸中带醉，毫不在意地笑着，“覃知聿绝不能与封丽颜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