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北邑市，天气逐渐转凉，但夏天的热度在中午会有个短暂回归，于是你可以看到人民广场上的行人，既有迫不及待换上长袖外套的，也有怕热仍穿着短袖的。广场周围大部分是写字楼，东南角上矗立着一家老字号饭庄，此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门外却仍有不少等位的顾客。广场东北角是一个有年头的商场，名叫“新华商场”，古建筑的外形，外墙上却满是现代化的LED广告。

成澹经常路过这里，以往他是不会特别留意商场的广告的，今天却有些不同，他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商场的外墙。

其中最大的一块LED屏上是一个护肤精华的广告，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鹅蛋脸、杏眼女明星手里拿着一支浅绿色的滴管瓶，面带微笑，旁边写着“2014年秋新品上市”。成澹一时有些恍惚，广告女明星的眉眼逐渐与记忆中的女孩重叠，只是，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

“借过！”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成澹回神，原来他站的地方刚好是人行道和马路之间的斜坡，有人推着自行车要过马路，他挡住了道。

“抱歉”，他说着让开一步，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个巨幅广告，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成澹在一家要账公司干活，说是公司，实际上老板加员工一共也就九个男人，并且没有人会称自己公司是“要账公司”，公司大名“北邑市远舟咨询公司”，听起来正规、靠谱，但也只是听起来而已。

公司是成澹大哥李柏舟办的，他们俩都是雒宁镇人，两家原来是邻居。李柏舟比他大两岁，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周围的小孩都喜欢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成澹也不例外，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从小跟李柏舟玩得好，便一直当他是自己的亲大哥。

大学毕业那年，家里出了事，李柏舟知道了他的处境，便喊他来自己的公司一起干，至少比一般的工作来钱快。要账公司的活儿没有规律，闲的时候成澹就去修车厂给人修车，多打工多赚钱，好早日还清欠款。他大学学的车辆工程专业，跟着修车厂的老师傅学了一阵子就能自己修了，老板觉得他手艺不错，便按件给他结工资。

成澹下午去了趟北郊，找一个施工队要账，钱是到手了，但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这几年的日子好像每天都差不多，起床，吃饭，要账，修车，还贷款，不用思考，只是像一个拉磨的驴一样，不停地干，不停地走，没时间去想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心底好像有一个洞在漏风，静下来时仿佛能听见“呼呼”声，可他却不知道怎样补起来。

走过新华商场的转角，是北邑市老城区，一片低矮的民居，因为前几年被列为国家级历史文化街区，因此没有被城市建设的脚步踏平而得以保留。远舟咨询公司就在这片街区的一个巷子里，因为房屋装修不佳、不通下水以及没有停车的地方，即便靠近市中心，房租所费也并不高。

成澹回到公司，李柏舟还没回来，他把钱交给了财务，准备回家时，就听见外面有好几个人在说话。

“哥，你回来了。”转过墙角，成澹看到了人。

“欸，正好你在，你也来会议室，一起开会。”来人朝他招招手，正是李柏舟。他长着一双丹凤眼，让他的五官整体带了点邪气，有些像早些年韩国偶像剧男主角的长相，不属于普世意义的帅哥，但确实能让人一下子记住。

那几个不认识的人里除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外，其他三个都是年纪稍大一些的男人。这个女人刚离婚，虽然法院已经下了判决，但她的前夫却耍赖不肯给钱，她的家人无奈之下，想到找要账公司来帮他们要回这笔应得的夫妻共同财产。

双方谈得差不多了，李柏舟用眼神示意孙宇拿合同给对方签，并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合同，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签个字。”

“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这个收费18%是不是有点太高？”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了看合同，皱眉说。

李柏舟笑了一声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行业标准就是这样，10万以上50万以下的金额就是这个价，我们也不能扰乱市场不是吗。当然，我们也不强买强卖，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再考虑考虑。”他顿了顿又说，“但是你们去别家也是这个价，我们公司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您可以去打听打听，就没有我们要不回来的钱。”

对方几个人耳语了一番，最终还是签了合同。

送走了客户，李柏舟叫成澹去了他的办公室。

“施工队那边的账要回来了？”李柏舟问道，并拍拍身边的沙发，让成澹坐过去。

“纠缠了这些时日，他们也扛不住了，今天我刚进门，他们队长就把钱给我了。”成澹坐下，微微笑了下。

“钱要回来了，怎么不见你高兴？”李柏舟偏头，笑着锤了他一拳。

“意料之中吧，也没什么高兴与不高兴。”成澹扯了扯嘴角。

“你呀，自从那年之后，就像变了个性子，整天跟个老黄牛一样埋头干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以前那个爱笑、爱玩的人哪里去了。”李柏舟像个老头一样摇摇头。

“我今年都25了，哪里还能像小孩子一样爱玩。”成澹无语道。

“不管怎样，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也别整天绷着了。今年是不是能把银行的贷款还完？”

“差不多，接下来就是还我舅舅、大伯、姨妈和赵叔的钱，还有你借我的10万。”成澹想了想说道。

“嗯，那就好。我的钱不急，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柏舟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今天阿宇生日，我在星辉订了位，你也一起去。不准不去啊，这几年你从来没跟我们出去过，贷款还得差不多了，成叔的病也好很多了，你也该放松放松了，弦绷得太紧容易断知不知道。”

“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呢。”成澹还是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提不起劲来去走进热闹。

“这个好办。”李柏舟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放到耳旁，“喂，兰姨啊，今天是我们公司一个同事生日，想叫阿冬一起去庆祝庆祝，他居然不去，您快批评批评他，怎么能脱离组织呢。哈哈，好，我把电话给他。”说着将手机递给成澹，挑眉示意他接。

“妈，我哪有不合群了，不是想着回家陪你和爸一起吃饭吗。好吧好吧，我出去玩还不行吗。嗯，我可能回去得晚，你们不用等我，我带钥匙了。”成澹无奈地挂了电话。

“这下没理由不去了吧。”李柏舟哈哈笑道。

成澹无奈笑了笑，“你都搬出我妈来了，我还能不去？”

两人出门和公司其他人汇合，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往星辉。

星辉是附近最大的一家娱乐会所，整栋楼为蓝白色的希腊式装潢，进门后，罗马柱、小型喷泉、大理石雕天使和男女雕像随处可见，会所共有十层，集餐饮、洗浴、KTV、按摩、住宿等于一体。

李柏舟一行人先去了六楼吃饭，定的大包厢，九个男人刚好坐满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喝多了趴在桌上的，有嬉笑着跟人划拳的，有勾肩搭背喊兄弟的，好不热闹。李柏舟喝得不多，是整个包厢最清醒的一个，成澹没躲过公司几个闹腾同事的劝酒，喝得脸上红红的，但脑子还是清明的。

“舟哥，咱换场子接着happy去！”孙宇喝得有点多了，走路摇摇晃晃，跑过来坐在李柏舟身边说。

“你TM还能high得动？”李柏舟笑骂。

“能！怎么不能，今天我生日，高兴！”孙宇笑嘻嘻说。

“行，K歌去！”李柏舟招呼几个清醒的人把睡着的、喝多走不动道的送上出租，又联系了他们家人去接，然后转场去了七楼的KTV。

没来之前，成澹不想来，来之后却发现，热闹挺好的，至少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不用去想一直以来背负的重担，喝了酒，身体也轻飘飘的，整个人感到一种畅快。于是，他也跟着去了KTV，他想留住这种畅快。

大学的时候，成澹和舍友们经常去唱歌，毕业后就再也没去过，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踏进KTV的大门，一如既往的喧闹。

孙宇他们还想喝酒，被李柏舟拦住了，换成了茶。“虽然明天周末，也不要喝太多酒了，喝点茶清醒清醒吧。”

众人无异议，笑嘻嘻四散开来，点歌的点歌，抢麦的抢麦，吃果盘的吃果盘。

“来了也去点几首歌唱唱。”李柏舟喝口茶，对成澹说。

“让他们先唱吧，我还有点晕，去洗把脸。”成澹笑笑，起身往包厢外走去。

关上了包厢门，嘈杂的声音稍微小了些，但其他包厢的歌声还是能听到，有人在唱“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但嗓子已经嘶哑。成澹无声笑了笑，往卫生间走去。

用凉水洗了脸，基本清醒了，抽纸擦干了脸和手，抬头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他猛得回头，只见那个身影进了对面的女厕所。他搓了搓脸回过头，镜子里的自己实在算不上干净整洁。最近没去理发店，本来的短发快变成中发，刘海都有点扫眼睛，唇角胡茬也张牙舞爪，眼底还有黑眼圈。他想了想，走出了卫生间，却没有走远。也许那个背影不是她，但他还是想等一等，万一呢。

几分钟后，卫生间镜子前站了两个约摸20岁的年轻女孩，高一点的在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饼，另一个在洗手。

洗手的女孩长着一张鹅蛋脸，她擦完手，转向补妆的女孩问道：“旻旻，你觉得郑彬这人怎么样？”

“长得倒是挺帅的，又是篮球队的，追他的女生一大把，谈过的女朋友也一大把，感觉挺花心的。但是吧，他学习成绩还不错，对于追你这件事，好像挺认真的，你倒是可以再考察考察。”吴旻左右侧身转转脖子，似是很满意补妆的效果，收好粉饼转头笑道。

“嗯，我也觉得他挺花心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挺好的。上次物理院张升纠缠我，还是他帮忙解的围。”阮宁意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卷发。

“你要是不排斥，可以跟他试试嘛，不合适就拜拜，合适的话你不就收获了一个帅哥男朋友。”顿了顿，吴旻又说：“而且咱们都大四了，明年就毕业了哎，不去试一下，以后想起来都要后悔的。”

“也是，试试又不掉块肉。”被朋友一说，好像她这几天纠结的事情真的不算个事儿，想通了之后，阮宁意笑起来，又说：“这几天把我愁的，你这么一说，很简单的事嘛！”

吴旻叉腰，神气地扬起她明媚的小瓜子脸说：“说吧，怎么感谢我？”

“明天请你喝奶茶！大杯！”阮宁意笑着说。

“ok！走吧，双云他们还等咱们回去唱歌呢。”

阮宁意笑笑，挽起吴旻的胳膊，两人走出了卫生间。

ktv走廊的灯虽比包厢亮一点，但也不是特别明亮，至少七八米外的人脸看不太清楚。然而成澹却很肯定，那是他思念已久的人。

他想靠近，想去跟她说说话，却缺少追上去的勇气，他这副邋遢的样子还是不要让她看到比较好。此刻默默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走远，转弯，不见。

场子散得晚，凌晨三点，成澹才回到家。现在的住处在护城河外，去市中心人民广场需要一个多小时，但胜在房租便宜。

出租屋是一室一厅，面积狭小，卫生间只能放得下马桶和洗手池，洗衣机只好放在厨房的角落，冰箱放在客厅。这样一来，厨房只能放一张小桌子用来吃饭，椅子用完后要及时收起来，不然妨碍走路。卧室留给父母住，成澹在客厅冰箱旁边支了一张折叠床睡觉，白天收起来当沙发。

尽管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妈妈还是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厨房窗前还放置了两盆吊兰，是邻居不要，妈妈捡回来的，如今枝蔓垂地、生机勃勃。妈妈一直都是这么乐观且积极地面对生活。

三年前，成澹大学毕业，准备出国时家里突遭变故，他一度觉得前途一片灰暗，消沉了好些日子。妈妈却常对成澹说“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而且要好好过”。

还有藏在心底的那个女孩，想起她，心里就会生出一些希望，她就像一盏灯，给他光亮与盼头，让他逐渐振作起来。他告诉自己，只有再努力些，才能还清债，才能跟她有故事的开始。

北邑大学，学一食堂二楼。

“待会儿有篮球比赛，听说咱们院的院草要上场的，咱们一块去看吧。”阮宁意随意擦擦嘴说道。

坐在她旁边的吴旻瞪大眼睛看向她，“哇塞，你也太花痴了吧，昨天才去看了数学院的帅哥，今天又是咱们院，啧啧。”

“哎呀，美好的人和事物谁不喜欢，看看怎么了，又不是要和人家谈恋爱。做毕设这么辛苦，看看帅哥放松放松心情嘛。”阮宁意笑嘻嘻说道。

“要看帅哥还不简单，赶快答应经管学院那个郑彬的追求，保管你天天都能看到帅哥。他可是有事没事就往咱们宿舍楼下跑，今天送早餐，明天送花的。”吴旻揶揄道。

“他呀，我还没想好。”

“还好我了解你，只是过过眼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四处留情的人。”

“走吧走吧，一会儿占不到好位子了。”阮宁意说着就要拉吴旻起身。

406室住了美术学院的六个女生，阮宁意、王舒、王奕甜、张双云四个人学的是平面设计，赵蔚丹和吴旻学的是服装设计。

第二天是周六，本市的吴旻、王奕甜、赵蔚丹都回家了，张双云一大早就出门跟男友约会去了。吃过早饭，王舒准备去图书馆还书，阮宁意今天不想做毕设，便打算跟王舒一起去图书馆，借一些杂书来看。

两人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一个留着奇怪发型的男生站在楼门口。他的头顶是扎起来的略长的头发，其他部分又是寸头，手里拎着一个蛋糕盒，正向楼里张望。

看到阮宁意，男生眼睛一亮，走到了她的面前，可能站的时间不短，他的耳朵都被冻红了。

“宁意。”他叫道。

“郑彬，你怎么来了？”阮宁意看着眼前的男生问道。

“这是北门那家蛋糕店的拿破仑，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排队买的。”郑彬说着，将手中的盒子举到面前。

“宁意，那我自己去图书馆了。”王舒笑着跟阮宁意眨眨眼睛。

阮宁意还没说话，王舒就一溜烟跑了，她只好将目光投向眼前高大的男生身上。

“你不用做毕设吗？天天来找我。”

“毕设差不多了，最近电影院新上映了一部你喜欢的悬疑电影，我们一起去看吧。”郑彬笑着说。

“行吧，刚好我今天没事。”阮宁意看着他冻红了的耳朵，心里忽然间做了决定。

郑彬闻言，激动地说：“啊？真的吗？约了你那么多次，这是你第一次同意哎。”

阮宁意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说：“行了，不是要看电影吗，走吧。”

“我可以理解为，你答应了做我女朋友吗？”郑彬看着臂弯挽住他的胳膊，嘴角勾起，又看向阮宁意询问。

“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

虽然没有书里那种恋爱时心跳失衡的感觉，但好在郑彬长得好看，对她也很上心，说不定谈着谈着就有感觉了呢。

一个平平淡淡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