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敏和杨亦卓双双低着头坐在保安室的破皮沙发上。

听值班老大爷训话的时候，杨亦卓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

“撒酒疯咋的了，啊？撒酒疯就能随便破坏公物啊，啊？刚刷的墙！太不像话了你们！啊！什么素质。”大爷厉声喝道，然后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平复一下。

杨亦卓虽不是个什么三好公民，但平时也算是有素质的小伙子。

但是说实话，这次要不是刚才有老大爷拦着，杨亦卓是打算让章敏在那哭个够的，管他扰民还是破坏公物的，顾不上那么多。

“你们是这个小区的么？”大爷问。

杨亦卓抬头说：“我不是，她是。”

“她叫啥？住哪单元？”大爷问。

杨亦卓用肩膀碰了碰章敏，没动静，他回头一看，这货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低着头沉沉地睡着了。

她可真会挑时候睡觉。

“让她别装睡，”老大爷起身，从值班室门外拎回来两桶油漆和两把刷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说“你俩天亮之前把那墙重刷干净，啊！刷不干净谁也别想走！不然明天早上社区饶不了你们我告诉你们，啊！”

章敏半张着嘴，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杨亦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好一会儿。

他用手托着章敏的头慢慢将其放倒在沙发上，并使她呈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着。然后他起身去拎油漆桶和刷子，平静地说：“我自己可以。”

大爷也没拦着，手拿水杯看着杨亦卓走出值班室。隔着窗，他看见杨亦卓一个人用手机打着光，在一片静谧在的黑夜里，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刷着墙。

老大爷给他送过来一个手电筒，然后又走回值班室了。

第二天，伴着宿醉的头痛，章敏从一段混乱的破碎的梦境中醒来。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恍如隔世，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关于昨晚的记忆，她仅仅停留在自己跟杨亦卓吃了一顿烧烤，但直觉告诉她肯定不止是这些。

章敏火速走出房间，看见坐在餐桌上狂塞吐司面包的章锐。

"姐你醒啦？"

他一口面包一口牛奶，急得来不及咀嚼，肯定是上学快迟到了。

"慢点，别噎着。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章锐口中的咀嚼突然停止了，两腮被塞得鼓鼓的，他抬头瞪着圆圆的眼珠看章敏，像一只小金鱼，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跟那种人一起？"

哪种人?

章敏瞬间寒毛立起，想自己莫不是酒后随便被什么流氓占了便宜吧？不能啊，杨亦卓应该在吧。

"我每回在红狐见他就不顺眼！一脸假正经，在网吧装什么好学生，拿个破本子装好学，还事儿事儿的。姐你以后别理他!"章锐说话时，满口喷面包渣。

章敏反应了一下，明白了他说的是杨亦卓。她还一直都没告诉他杨亦卓是她的学生。

章敏坐下来，看着继续胡吃海塞的老弟，问："昨天杨亦卓送我回来的？"

“准确说应该是今天一大早三四点钟，困死我了，一顿敲门给我吵醒了，”章锐转过头眯着眼问她，“你没被他欺负吧？”

“没事。”

章锐撇撇嘴，他知道章敏一般这种样回答，那接下来他就啥也问不出来了：“有你也不能记得了，喝成那样。哎，说好的不到外面丢人呢老姐？”

章敏完全不顾他的话，问：“他人呢？”

“让我赶走啦，我看他就烦，还把你灌成那样，我就把他骂走了！”

章敏想了想，走回房间，左翻右翻可算是从散发着浓重酒味和烤肉味的风衣兜里找出了手机。她给杨亦卓发短信的时候，客厅里的章锐边喝最后一口牛奶，边起身背书包，嘴里还不忘唠唠叨叨地吐槽杨亦卓。

“这人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哪有人在网吧学习还连吃带住的？当流浪汉还装逼，真的姐，你离他远点。我走了啊。”

“等会儿！”章敏的双眼瞪的老大，手里的打字也停止了，“你说他在网吧怎么？”

“看视频学习啊。”

“不是！”

“哦他还连吃带住。”

章敏惊讶地蹭地噌地站了起来：“他住网吧里？”

“对啊，我每次去都能看见他，他天天包宿住那，睡墙角那儿，红狐的常客都认识他，”章锐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呃……我也没去几次，就几次，我不熟……”

章锐说完一溜烟就跑出门去：“姐我上学去了。”

章敏手握手机，愣在原地，她忽然想到她曾经注意到杨亦卓电脑桌上的烟灰缸里堆积的烟头，但是她当时仅仅以为他只是在网吧呆的久了些，没想到居然是住在那里。

这孩子无家可归吗？那怎么还有钱交学费补课考大学？穿的也不错啊。

一瞬间，杨亦卓身上的所有奇怪的事情拼在一起，让章敏彻底困惑了。

章敏随便从墙上抓起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披在身上，然后风尘仆仆地出了家门。

经过楼下保安室的时候，正好赶上守夜大爷跟保安交班，他一眼认出行色匆匆的章敏，一把把她拦下，声情并茂地将昨晚他们破坏公物和杨亦卓独自刷墙的经过告诉了她。

“幸亏社区的人没看出来，你们现在年轻人的素质真的有待提高啊，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听到没有！啊？”

大爷终于松开了章敏的胳膊，而她还始终沉浸在刚刚那段离奇的明明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丝毫不记得的回忆里。

“但是平心而论啊，后来刷墙的时候啊，啊，我发现这小伙子还挺好的。”大爷嘀咕着。

章敏的眼珠这才转动了一下，她跟大爷正式道了歉，就直奔红狐去了。经过那排写有“服务进社区，温暖进万家”标语的墙时，她站定在“温”字前。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太出来这面墙被黑脚印蹂躏过。

章敏努力地回想自己昨晚是怎样“作案”的，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字，她确信自己绝对是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的。

因为即使在现在如此清醒的情况下，她依然有想踹上去的冲动。

章敏到达红狐的时候，杨亦卓正窝在他的老位子里熟睡，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明亮的红外套，只不过上面多了好几处白红油漆，他身上残留的味道比她风衣上的更复杂，前味是油漆味，中味是烟草味，后味是烧烤味和淡淡的酒精味。

她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疲惫，但依然睡得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不打鼾也不乱动。

不知他这样坐在沙发里睡了多少天，难怪他总是一副不急着回家的样子，说不定那次感冒也是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些，章敏的心里就莫名窝火。

她猛戳了杨亦卓一下，没戳醒。

她又戳了一把他的头，醒了。

迷迷糊糊的杨亦卓抬头看见章敏以后，有点懵，一时没明白章敏为什么会以此神态站在这里，但是她很快就表明了来意。

章敏严肃问道：“杨亦卓。”

“嗯……”杨亦卓皱着眉头，有点起床气。

“你在这住多久了？”

起床气一下子就跑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杨亦卓无比清醒的一双眼睛。他仰望着章敏，竟然说不出话来。

“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杨亦卓恍惚地以为站在眼前的女人是他妈。

“一个月吧。”他搓了搓鼻梁窝，回答。

“一个月都坐着睡觉？！”章敏瞠目。

“啊……”杨亦卓的眼神开始飘忽，不敢直视章敏。他问自己，没理由跟这个女人解释这些的吧？

章敏看了看他桌面上插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吐了口气，又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没家吗？”她问。

“有……”杨亦卓咽了咽口水，神色有点说不出的闪烁，“可在考上大学之前，我回不去。”

章敏的脑子里瞬间脑补这其中的逻辑，编出了好几个关于被全家寄予振兴家族厚望的学渣少年的故事。

她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点，她俯视着这个头发有点毛躁的迷糊少年，说：“洗把脸去。”

说完，章敏转身离开网吧，杨亦卓也懒洋洋地起身走向卫生间去。

章敏走到街口，那里有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吃车。

“两个煎饼果子，两杯豆浆，谢谢。”

摊煎饼的是个老奶奶，她的背已经驼了，章敏猜测那是她常年这样低头哈腰摊煎饼导致的。老奶奶的手法很熟练，乳白的面浆在铁板上被瞬间铺成一个圆。

目测是个接近完美的圆，没有一点溢出的部分，那样刚刚好，让人看了心里莫名的通常和舒爽。

很快，两份煎饼就做好了，章敏提着这些热乎乎的早餐再次走进网吧，她看着用破旧灯光拼成的“红爪”，心里突然冒出一种感受：

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用住在这里了。

章敏没怎么吃，她大多时候就是盯着坐在沙发座里埋头啃煎饼果子的杨亦卓看，在他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不租房子？”

“一直在找，没合适的。”杨亦卓嘬了一口豆浆，然后可能觉得用吸管喝太费劲了，干脆掀开了杯盖，直接喝起来。

“怎么不合适？”

“贵。”

“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杨亦卓吃掉最后一口煎饼，边嚼边抬头思考：“一个月1000吧。”

“……”

M市大小也算个特大城市，上哪儿找1000一个月的房子。

章敏忽然想起修晓榕把他介绍给她的时候，分明说他不差钱，一个小时都愿意出300呢。但章敏转念一想，他该不会是把房租剩省下的钱都花到补课费上了吧。

“那你这衣服哪儿来的？”章敏用眼神示意他的红运动外套。

杨亦卓低头看看衣服，随意地说：“家里拿的。”

“不是回不了家吗？”

“偶尔可以回一两次，不能太频繁。”杨亦卓闭着嘴慢条斯理地嚼啊嚼，边嚼边看着章敏的双眼。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表达只会让章敏越来越迷惑，但是他又不打算彻底说清楚。

章敏双臂抱于胸前想了想，抿抿嘴唇说：“我家倒是有个房间要租，除了旧点没……”

“行。”

“啊？”

“我租了。”杨亦卓一脸认真地说。

“可，可我还没说价钱……”章敏被他猝不及防地答应有点搞蒙了。

“哦，”杨亦卓往后座一靠，超敷衍地问了句，“那多少钱？”

“那就……1000吧，看在你昨天帮我收拾烂摊子的份上……”

想起昨晚，杨亦卓突然忍不住低头笑了。

“笑什么？”章敏讨厌死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笑了。

“没什么，”杨亦卓火速收起笑意，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嘴，站起身来，转身拿包说，“走吧。”

“去哪儿？”

这下，变成站着的杨亦卓俯视坐着的章敏了。

杨亦卓说：“搬家啊。”

“这么快……”

“对啊，我就这么点东西。”

杨亦卓拍了拍微鼓大黑书包。章敏想着他之前天天背着全部家当在城市里晃来晃去，也是挺有意思的。

章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拉住杨亦卓：“但，我有两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