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姜已经连着吃了好几日的清粥小菜，口里都要清淡死了。
这日辰时，细柳端上食案，她低头瞅了一眼。
见又是几碟青菜和米饭，抱怨道：“细柳啊，你去跟门口的杂役打个商量，莫要再给我送这些索然无味的饭菜了。”
细柳为难：“可夫人，我们也是听侯爷的，侯爷若不发话，小的们怎敢随意行事？再说了，以前…也是您要求灶房，饮食做的清淡些的。”
以前以前，又是以前…
陶姜近些日子听细柳说了不少她以前的事，总是“您以前这样…您以前那样…”
虽然细柳说的头头是道，但陶姜总觉得那不是她能干出的事。
知道细柳这是又要念叨，她打断道：“以前以前以前！我那晚同你说的话你又忘了吗？”
细柳早就料到会被陶姜斥责，止了声。
好一会儿后，才弱弱嘟囔：“记得，不管往昔如何，现在的我才…不，现在的您才是真的您！”
细柳模样生的清秀，加上个头不高，畏缩的立于身前，当真我见犹怜。
陶姜看到她这副样子，火气都发不出了。
叹了口气，她悲凉的唏嘘：“算了，你也是个倒霉的，跟了我这么个不受宠的主子，还得陪我关在这，说起来，也是我亏待你。”
“不！”听陶姜这么说，细柳情急起来：“奴婢不觉得倒霉，夫人待我极好的。”
陶姜看了看细柳。
细柳这丫头虽然怯懦，但对她好的真的没话说。
她现在一无权二无势，细柳却不嫌弃，哪怕只是在这么个破落院子里，没人盯着她，她也从不玩忽职守。
想到这些日子与细柳的相处，陶姜不由心下一暖：“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轻拍了下细柳的肩头，她道：“放心，都是小事儿，跟我来。”
说完陶姜就站起身，大步迈出了屋子。
细柳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跨出门槛后，陶姜径直往院门的方向走，行到门前时，她又蹲下身，明目张胆的觑着门缝瞧。
一直守在外面的小厮看见了她，一脸无奈：“夫人啊，您怎的又出来了？您若是还想让我放您出去，那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陶姜这几日动不动就要来门口转上一圈，什么曲意逢迎，威逼利诱的手段，统统都招呼到了这小厮身上。
要不是侯爷明确发话，不准陶姜出门，就是借这小厮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放陶姜出去。
陶姜知小厮是误解了她的意思，解释道：“小哥儿，你放心吧，我这次来不是要为难你的，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小厮歪头问：“夫人有何事？”
陶姜蹲在地上，朝他一笑：“你替我去堂屋通传一声呗！就跟侯爷说，我清醒了，也反思过了，知道错了，让他放我出去吧。”
“这…”小厮皱眉。
“小哥，你就帮帮我吧。”
见小厮犹疑，陶姜朝他糯糯撒娇。
陶姜容貌很明艳，唇红齿白，尤其一双柳叶眼，妩媚含情，现下又故露娇态，望着人时眼波流转，自带一股似水的温柔气息。
小厮被她瞧的耳朵一红，窘迫道：“那…那我去给您通传一声。”
说完他就跑开了。
直到小厮的脚步声远的听不见了，细柳才疑惑的问：“夫人，您这是做什么？跟侯爷认错吗？”
“对呀。”陶姜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襦裙，“照常来说，我都已经搬出去了，沈慕合该眼不见心不烦，但他还是关着我，我猜他这般，肯定是嫌整治我整治的不够，火气还没消下来。”
“既然火气未消，那我就主动帮他消消火好了。”
陶姜道：“不就是想让我做小伏低，换他个心里舒坦吗？那我就由着他作践，我就不信了，我都这般示弱了，他还能同我计较。”
陶姜这一番话，是她的心里话。
她为人向来如此，趋利避害，随机应变，若她真要做成什么事，什么面子里子的，于她而言都不重要。
现下她只想从这个破院子里出去，所以，示弱认错又怎样？腆脸讨好又怎样？只要能达到目的，她才不在乎。
况且，虽听细柳说，沈慕前几年去过战场，性情大变，但料想这人再怎么变，原始的性情还是该保留几分的。
京中以前传沈慕的名声是什么？那可是温润君子，谦谦如玉！
赞美比毁谤多多了！
陶姜想着，这君子即便已于往日不同，也该跟以前差不到哪里去，所以对付这种人，她有几分把握。
陶姜和细柳静坐于台阶上等候，约两刻钟后，看门的小厮终于跑了回来。
见状，陶姜立马上前，隔着门问：“怎么样？”
小厮还有些气喘吁吁：“侯爷说…您懂得反思，甚好！”
陶姜心下一喜：“然后然后呢，他说放我出去了吗？”
小厮摆手：“侯爷还说了…既然您已经反思了，也知错了，那不如去他面前讲一讲自己究竟错在了哪，也好防止日后再犯。”
陶姜：“……”
小厮为她打开了门锁：“夫人，侯爷请您去秋锦院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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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秋锦院走的路上，沿途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精巧华丽至极。
陶姜看着这侯府美景，暗暗将沈慕骂了个半死。
这经过的每个院子，个个都比她住的那个相思阁强。
虽说那破院子也确实是她自己挑的吧，但沈慕竟能心安理得的一直让她住在里面，当真狠心！
秋锦院是沈慕的住所，收拾的很干净，就是无甚装饰，单调得很，只院子四角栽的石榴树别有一番趣味。
陶姜跟着小厮行到廊下时，迎面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她细细打量，认出这人是上墙那日沈慕旁边指挥的那个蓝衣侍卫。
侍卫走到跟前后，朝陶姜行了一礼：“夫人。”
“…嗯。”陶姜故作姿态地应了一声：“你是？”
“小的槐杨，是侯爷的贴身侍卫。”
“槐杨？细柳…”陶姜琢磨这两个名字，不禁好奇：“府里人都喜欢以树为名吗？”
槐杨摇头：“自然不是，细柳是我亲妹子。”
“原来如此。”陶姜瞬间了然，她又端详了槐杨几眼，还真跟细柳长得有几分相似。
“夫人，侯爷已在里面等着了，我带您过去。”说完这话，槐杨便顶替了小厮，引着陶姜进入暖阁。
暖阁设榻，几案上的单釉陶瓷香炉正燃着香。
沈慕许是刚下朝回来，已然梳洗过，身上只着一件中衣，坐于底下的高桌前，手里抚弄着一个莲纹雕花银盒。
他这副闲适姿态，自带风雅，俯首低眉间犹如皎皎月光倾泻入屋，倒有几分数年前陶姜初见他时的斯文清贵。
见陶姜入门，他淡淡道：“来了？”
寻常娘子见官人该当如何，陶姜并不清楚，一时不知该怎么行礼，最后只好道个万福：“侯爷。”
见状，沈慕眼皮微抬：“右手。”
陶姜：“嗯？”
沈慕不耐：“右手在上。”
“……”
陶姜立时大窘。
她以前在陶府时娇生惯养，府里虽也请过人教习礼仪，但她嫌那些繁文缛节过于麻烦，从未认真学过。
每次家里来人或出门赴宴，她都是现学一番，装装样子。
陶司义曾为她这临时抱佛脚的行径暗暗头疼，但架不住他只这一个女儿，疼爱心多过责备，左右骂不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陶姜去了。
礼到用时方恨少，陶姜现下被戳穿只觉脸颊发烫，片刻后，她换了一只手，重新屈膝福了福。
“坐吧。”沈慕出声。
陶姜觑了下临窗的矮榻，又看了眼旁边的圆凳，最后将圆凳悄悄向后拖了一段，在沈慕对面抚裙坐下。
两两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沈慕没说话，只是低头捣鼓着手里的银盒。
盒盖打开，陶姜朝里面望了一眼，是团蚕丝。
沈慕将那团蚕丝取出，时不时的扯出几根，捻成一股。
他捻的极认真，视周围仿若无物。
陶姜以为沈慕是不打算搭理自己了，谁知他突然开了口：“知道错了？”
陶姜回神，一脸诚恳道：“知道了。”
“真是难得啊，你竟然知道反省了？”
这话暗含嘲讽，极不顺耳，陶姜听了心生不悦，但还是抿唇忍了。
她心下轻哂：装不还是得装一下的。
“怎么也得装一下，哄骗我是吧？”
陶姜：“……”
这人怕不是会读心术？竟然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她讪讪的笑：“不敢。”
“不敢？那你倒给我说说，你错哪了？”沈慕不依不饶，他话语虽犀利，手上动作却未停，边说边将成股的丝线绕上指节。
他手指修长，晶莹的丝线绕在指端煞是好看。
但陶姜此刻却顾不得欣赏，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沈慕这是在做钓鱼的鱼线。
那细细的鱼线极有韧性，拉扯之间，恍惚让人产生了几分勒上脖子的错觉。
沈慕问错在哪，来的路上，陶姜倒是想过几个由头，可现在望着他手里的鱼线，那些敷衍之词愣是说不出了。
半晌后，她才支支吾吾道：“前些日子…都是妾身的错，不应忤逆侯爷，更不应出言不逊。”
听到这话，沈慕抬头：“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细柳不是说自己只是与沈慕吵架吗？
陶姜一时呆愣。
沈慕的眼神罩在头顶犹如泛着寒光的利剑，仿佛要将人生生看穿。
陶姜暗暗叫苦：自己以前真同这人吵过架吗？怎么现在压根不敢说话呢？
想到自己有个恼怒便口不择言的毛病，她接着道：“还有…就是不该对侯爷恶语相向，女子嘛，应当…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我却背离此道，实乃大大的不该！”
左右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便背《女诫》吧！
陶姜正准备将《女诫》掰开揉碎的念与沈慕听，沈慕突然制止了她：“说实话吧。”
这是看穿自己的计谋了。
既然骗不过，倒还真不如坦诚相待。
陶姜索性开口：“侯爷，我记忆有损，实在不记得前些时日怎么惹恼了你，但我是有心向善的，您若肯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必当改过自新。”
常言道抬手不打笑面人，陶姜自认态度端正，认错之心也真诚，沈慕应该不会再同她多做计较。
“改过自新？”沈慕重述这四个字。
陶姜朝他盈盈一笑，“是。”
“可改过自新总该有些错处吧？”沈慕偏头看她：“你又没错，何来的改过自新一说？”
“……”
陶姜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
沈慕将手里的鱼线扔回桌子，站起身来：“不过是我纠缠你，你烦了，所以骂了我两句罢了。”
纠缠？
陶姜惊讶地看向沈慕。
这么一个冷面郎君纠缠自己？那副画面真是想都不敢想。
沈慕走到她背后，他身子前倾，双手支于桌面，不自觉间将她笼于怀中缝隙：“你本就不喜欢我，可我偏偏要娶你，然后纠缠于你，你受不了了，便骂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听我这样讲，你还觉得自己有错吗？”
沈慕说话时，嘴唇伏于陶姜耳侧，气息温热却一派平稳。
因着离得近，陶姜连他身上的皂角味都清晰可闻。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陶姜不解的扭头，刚好迎上了沈慕的双眼。
沈慕同她对视，没有半丝窘迫，黝黑的眼珠虽明亮，但内里却似蒙了浓雾，让人探不清虚实，也不知他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陶姜陷入了茫然。
正愣怔着，沈慕已经起身，他双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回去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过来。”
说完，他坐回原处，重新拿起那个银盒，然后朝外间喊了一声：“槐杨，送夫人回去。”
外面早有提着食盒的仆从等着沈慕用饭，听到里间传出这话，连忙随着槐杨一同进门，打开食盒将饭菜一道道摆上桌。
槐杨行到陶姜跟前：“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陶姜木楞的随他走，到门口时，她突然止了步。
方才与沈慕的对话迷雾重重，再加上他语气震慑，让她昏昏然失了分辨之心，她现在虽然仍未理清头绪，但她记起了她来时的目的。
她是要解除禁足的呀！
可沈慕怎么跟她说的，让她想明白了再来。
福叔说过，她这失魂症短则几日，多则数年才能治好，等她想明白那岂不是要到猴年马月？!
况且，沈慕方才那态度，明显是在嫌弃她。
不，甚至不是嫌弃，而是戏弄！
想到此处，陶姜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不由心生怒火。
她转身走回桌边：“我想不出来，我本就记忆有损，不可能知晓自己哪里错了，你便是再关我个十日白日千日我也想不出来！”
陶姜本就不是什么温和性子，刚才全是虚与委蛇，来时还以为沈慕多少有些温润气节，只要圆滑些应对，自可安抚他。
谁知这人竟对她全盘戏弄，那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给他好脸色！
陶姜以为自己脸色乍变，沈慕见她这样会惊讶。
哪知沈慕听罢只是淡然一笑：“那你就在那院子里，给我想个十日百日千日好了，什么时候想好了，再什么时候出来。”
“……”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吗？失魂症哪里能记起以前？
陶姜气得心血上涌，她算是明白了，沈慕这是在故意为难她。
于是愤愤道：“你分明是在为难我！”
沈慕抬头看她，眼里依然毫无情绪。
他丢开手里的盒子，食指与中指敲击桌面，掷地有声道：“没错，我就是在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