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凌晨四点二十,手机闹铃响起。
一夜未睡。
叮—
关了闹铃,桑塔拉上窗户,离开窗边。
「小桑,再给我一次机会,你知道…」
瞥了一眼锁屏界面显示的消息,桑塔把手机揣进兜里,顺手拿起床上的外套穿上,关灯,下楼。
楼下来了不少亲戚,桑塔大都认识,只是好像少了什么,桑塔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叫人,以至于一时失了神。
“小桑。”
桑塔站在二楼楼梯口正愣神时,屋外传来一道洪亮厚重的声音,“你站那干嘛?”
经过棺木,穿过院子,门口临时搭起的大棚下,中年糙汉又叫了桑塔一声,“快过来吃饭。”
低头走到大棚下,借着摇摇晃晃的灯光,桑塔看着眼前面色黝黑,神情憔悴的中年男人,礼貌地叫了一声,“大伯。”
“嗯,昨天大家都在忙,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双手接过桑朝递来的碗筷,桑塔应了一声,“没事。”
“你…”
看着桑塔眼下的乌青,桑朝张了张嘴,也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桑塔的肩膀。
桑塔也没问桑朝想说什么,只是端着碗站到桑朝身边,泡了点白菜汤,哗啦两下和着汤就咽完了米饭。
“今天是奶奶出殡的日子,一会你跟着小昀。有不懂的,你看小昀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桑塔刚打算放下碗时,桑朝就夹了一筷子肉放进他碗里,又往他碗里添了勺米饭。
“小昀也回来了,人在堂屋。今天有得忙,多吃点。”
“嗯。”
桑塔看着迅速扒完饭离开的桑朝,转手把碗里的饭菜倒进了泔水桶。
吃不下。
…
大棚下的风扇吹得呼呼的,堂屋里的空调还开着,凌晨四点多只有这里能听见点动静。
屋外的人就着简单的菜汤麻溜的吃着饭,然后离开,将空位让给下一个人;屋内的人聚集在一起,或分着孝布、鞋子,或分着水,或聊着天…
一切都好不热闹,只有阿奶安静的睡在棺木里,像夜一样沉默。
…
“又在想什么?”
桑昀的手在眼前晃了晃。
桑塔回过神,抬眼望向很久没见的堂哥桑昀,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刚在想奶奶吗?”
伸手试了试桑塔额头的温度,桑昀收回手来,把空调的温度调小了些,“以前都是奶奶带着你认人,现在奶奶不在了,是会有些不适应。”
移目看着寂静的棺木,桑塔并未言语。
“先系在头上。”
“一会儿就出发了。”
白色的孝布映入眼底,桑塔眼前的事物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一秒,桑塔就回过神来,只是怎么也没有勇气拿起那块孝布。
垂眸摸着桑昀手里七尺长的孝布,桑塔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身子也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
见桑塔掉了眼泪,桑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手掌刚覆上桑塔的头顶,桑塔就抬起了头。
“哥。”
淡淡的笑容展现在脸上,桑塔的声音稍显沙哑,“只是哀乐太悲伤了。”
看着至今还在强撑着隐忍着悲痛的桑塔,桑昀只觉得心脏疼得厉害,想要拥他入怀,告诉他自己还在,却也只能移开视线,轻声附和着。
“嗯,哀乐太悲伤了。”
桑塔生硬的扯着嘴角继续笑着。
桑昀收回覆在桑塔脑袋上的手,拿起孝布对折系在了他的头上。
“去换鞋吧,送奶奶最后一程。”
……
咚——
锣鼓声响起。
“大殓!”
堂屋里再无一人,随着“大殓”字音的落下,棺木被缓缓打开,早先被盖住的杨英的脸露了出来。
咚——
“孝子孝女绕棺三圈!”
门边白事知宾高声起调,屋外人的步伐缓慢又沉重的动了起来,徐徐向着屋内走去。
“啊!”
“妈妈啊,你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靠近棺木的瞬间,桑丽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是女儿不孝,没能好好服侍您!妈您起来再看看女儿啊!”
“小丽,你别闹!”
紧跟在她身后的桑朝一把拉住了想要扑上棺木痛哭一场的姐姐桑丽,眼眶一下湿红起来。
“弟啊,我心疼啊,我心疼,妈就这么走了啊。”
“姐…”
喊了一声桑丽,桑朝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弟啊,我没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啊!”
桑丽将头靠到桑朝肩上,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声越发凄厉,“我的妈啊!妈妈!妈妈你起来啊!”
“姐,你就让妈好好的走吧。”
紧紧揽住桑丽的肩膀,桑朝也在极力克制自己就要崩溃的情绪,他是长子,他要把大局撑起来。
“让妈好好的走。”
“妈妈啊,妈妈啊,妈妈。”
听着桑丽的哭喊声,屋里屋外的女人无一不呜咽起来。
“请节哀顺变。”
许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白事知宾的声音在一众哭声里格外平静,“请节哀顺变。”
丧乐越发高亢嘹亮,掩盖了女人们小声的呜咽。
桑塔冷眼看着靠近棺木的亲属无一不红了眼眶、哭出声来。
桑昀前脚刚流着泪从棺木边离开,桑塔后脚就看见了棺木里的阿奶。
阿奶看上去很安详,摆放在阿奶身边的花朵鲜红,映得阿奶的脸也红润。
桑塔一下没忍住红了眼眶,强忍着想要抱一抱阿奶的冲动,桑塔咬牙移开视线,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麻木的往前走。
丧乐声里,每多绕一圈,孝子孝女的哭声就越大一些。
只有桑塔一人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掉过一滴泪。
咚——
“盖棺!”
声落棺定。
桑塔挤在堂屋的人群里,愣愣地看着阿奶的脸再次被盖上。
咚——
门前忽然多了一些年轻力壮的人。
咚——
“起棺!”
锣声落下,棺木被抬起。
四点四十整,白事知宾率先走到棺木前,又敲响了锣。
咚——
“出殡!”
“妈啊!妈……”
棺木踏出大门。
桑丽的哭声穿透了堂屋。
队伍没有停止,人群没有停下。
桑朝扶着泪流满面的桑丽紧跟在棺木后面,送行的众人也紧跟着。
被桑昀悄悄拉了一把,停留在原地的桑塔回过神来,也迈步跟在了棺木后面。
穿过院子,走出了大棚,外面的天还黑着,看不清脚下的路。
白事知宾领着路,敲着锣,丧乐沿路响着。
咚——
“跪!”
刚走出一里地,白事知宾就停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村庄里响彻,桑塔一行人就地齐齐下跪磕头,直到炮声响完才陆续起身,继续前进。
凌晨路上车辆两三,上了公路,桑塔看见了不远处的学校——朝阳小学。
学校门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或许是向邱。
桑塔远远的望了一眼,不清楚,便收回了视线。
咚——
“跪!”
月亮隐没在云层里。
路灯微微照起一片亮堂。
送行的队伍沿马路走着,迎面遇见了同样送行的队伍,丧乐交错,纸钱洒了满天。
咚——
“跪!”
一齐响起的锣声,孝布在风里翻飞。
路的两端,同样的归宿。
“别回头看。”
低声叮嘱了桑塔一句,桑昀慢了几步,与桑塔并肩而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走回头路,也不回头看。”
桑塔没说话,也没回头看。
天未亮,乐不断。
送行的队伍跪了又跪,一直到公路上殡仪车停放的地方,队伍终于停了。
…
铁盆里的火光微弱,送行的人静默地看着这一缕火光,谁也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
“大家就近上车!”
殡仪车前,桑朝吼了一句,聚集在一起送行的人群一下散开。
像是看戏的人群,没了热闹新鲜的事情可看,一下就散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桑塔站在队尾,望着被风吹走的黄纸灰,好像灵魂也被抽走了。
“小桑!”
不远处桑朝的声音传来,桑塔抬眼望去,殡仪车上阿奶的棺木边坐着桑朝、桑丽、高芳。
还可以再坐一人。
“过来!”
桑朝招了招手。
最后一个位置是特地留给桑塔的。
送行的人早已各自坐上了提前安排好的车辆,只有桑塔手里还拿着黄纸,在原地等待着。
“去吧,再陪陪奶奶。”
桑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桑朝,也望着那墩棺木,桑塔摇了摇头。
桑朝也没再多说,关上了车门。
殡仪车发动。
桑昀上前一步,摘了桑塔头顶的孝布,低头环住桑塔的腰身,桑昀将孝布系在了桑塔的腰间。
腰间的孝布垂落,桑塔抬手扬了手里的黄纸。
看着黄纸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桑昀拍了拍桑塔的肩,转身走向了殡仪车。
“走吧,别误了时辰。”
桑塔默不应声,跟着桑昀坐上了第一辆车,车子跟在殡仪车后面。
桑塔按下车窗,风就吹到了脸上。
冷漠的凌晨,冷静的空间,车子行驶在进城的公路上。
侧头靠在车窗上,看着昏黄路灯下闪闪烁烁的车尾红灯,不断倒退的树影,一闪而过的路标。
桑塔脑海里浮现倒叙的电影画面。
红黄蓝绿。
好不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