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枝从幻境里脱身出来，合上卷轴，有点烦躁：“这么长时间，就看了个凄惨公主——完颜骨简直死的莫名其妙——明月想说什么?”

谢知遇舒眉道：“神君莫急。高云扬才是重点。”

岳清枝“啧”了一声，又重新进入卷轴。

高云扬好着呢。

完颜骨死后胡灵内部起了内讧，攻伐派认为完颜骨被中原谋杀，应当替大可汗讨回公道，贵族派认为完颜骨太蠢了，应当先有一个大可汗，再说，有完颜骨这样的可汗是草原的耻辱，应当把他的过去抹杀在天坑里。

高云扬趁此带兵攻打胡灵，只用了一年不到，胡灵草原便被中原收归囊中。

在此期间，大公主被囚禁在王后的洗梧宫中。虽被照料得很好，但却神采无光。明月起初来得勤，见清平神色恹恹，总不肯见她，便总觉着自己对不住清平，渐渐也不敢多来了。

王后履行诺言，让明月做了宫中女官，虽是五品，却已经比阶下囚好多了。

高云扬班师回朝入京城那一日，清平自缢在了洗梧宫里。

连同她那未出世的孩儿。

明月辞请出宫，如愿进到了高府。

.

“长姐!”高云扬从外头进来，穿过回廊，一路跑进花厅。

花厅两侧洒扫庭除的侍女小厮纷纷放下手中活行礼，明月从花厅内迎出来屈膝行礼，颔首道：“将军万福。”

高云扬略过了她跑过去了又折回来，笑嘻嘻道：“明月，你怎么在这里？”

明月微笑道：“战事已平，明月自然是该回来了。”

高云扬眨眨眼：“好吧，长姐可在里屋？明月，我立了战功，可以娶你了。”

明月道：“将军不要胡诌了，县主在里屋等着将军呢。”

高云扬不以为意，笑着点了点头，蹿了出去。

“将军！”明月在后头遥遥地喊他。

高云扬止住脚，回头笑问：“怎么啦？”

明月无声地说了几个字，高云扬似是没看懂，宽慰似的摆摆手：“没事啦，不要担心太多。”

明月便不说话了，只目送着高云扬远去。

高云扬向来敬重长姐，这一回却与高碧湘大吵了一架。

高碧湘端坐在上首，冷冷道：“你若是不杀了她，我自己也能动手。你要娶她，置高家于何地？明月是战俘，是奴隶，你是大将，该身死家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儿家，哪怕不能门当户对，也得是身世清白的。”

她面上有些讥讽：“明月算个什么东西？只因为在你伤时为你送了几次药？还是说，她温柔小意，又武力高强，能和你聊得来？”

高云扬跪在下方，恳切道：“长姐，你知道明月不是那样的人，她虽为战俘，可曾折过傲骨？”

高碧湘冷笑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一个婢子把你迷成这样。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夺嫡就在当下，你不想着如何自保，反倒想着儿女情长，高家是世族，给你前十几的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让你任性胡闹的。”

她声音放软了些，有些悲哀道：“这是生在大家族的命，前十几年为家族所庇佑，后几十年便要为家族做出牺牲，保全家族荣光。云扬，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高云扬道：“我偏不信命！”

说罢，他站起身来，快步跑了出去，好似是要把家族给他的荣光，给他的枷锁通通甩在身后。

明月立在廊下，看着高云扬远去，什么话也没说。

三个月后，骞阳国主病重，众子夺嫡，朝中风云并起，一时间人人自危。高家立于中肯之地，效忠王上，引得太子丹青睐。

秋末，十月二十一日夜，太子丹遇刺身亡，敬王反，逼宫上位。高云扬虽心中不齿，却不可直说，只与长姐私下里说说。而与明月的婚事仍然拖着，直到次年春末——

“陛下！大月氏离我国边境尚远，须借道巴义，劳兵伤财，况且我骞阳大国泱泱，地广人多，何须多此一举？”

朝堂之上无一人敢应和高云扬，龙座上国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朕要一统天下，大月氏不把我国放在眼中，年年进贡渐少，朕理应讨伐。”

“可是陛下——”

“不必说了，就这么定了。”

“……是。”

高云扬被派遣讨伐大月氏，行军匆匆，刚出玉门关，便收到敕令，即刻回京，停止讨伐。高云扬心中虽不解，却仍是依旨办事，当即班师回朝。

另一边，高碧湘自高云扬收到敕令那日起，便被召进了宫中。王后在重华宫为苍生祈福，召集了京中贵女们，一起茹素礼佛，三个月后再出宫。

高碧湘心中不安，明里暗里打探了许久，才得到高云扬回朝的消息。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日见到陛下与王后相谈甚欢，心念电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即刻传消息给明月，让明月去找高云扬，让他将虎符交给副将，速速逃命。

明月得令动身，却遭宫中百般阻挠，与高云扬会合时，大军已离京城不足百里。

已经迟了。

王上亲兵包围了他们，为首的太监拿着写着高云扬谋逆的圣旨，扣押了他。明月无法，只好转回宫中去将此事告知高碧湘。

王上在潜邸时便视太子丹为眼中钉，太子丹与高云扬私交不错，又对高家青眼有加……王上，恐怕早就不信任高家了。

此一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要给高家安一个莫须有的谋逆罪名，诛杀高云扬。

高云扬定罪处刑的前一日，高碧湘坐了一夜，次日，求王后放她出宫拆簪环，换布衣，再入牢中待审。皇后心慈，应允了她。

高碧湘回府后直接去了祠堂，取了先祖留下的免死金牌，换了县主的正服，钗环齐整，由明月带着高家影卫开道，一路奔向金銮殿。

她跪在殿外，声嘶力竭地请求面见陛下，以免死金牌换高云扬一命，明月站在她身侧，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敲击着沉冤鼓。

御林军扣下了影卫，无数箭弩对准她们二人。

朝堂之上众人议论纷纷，齐齐求情，王上迫于无奈，允。

高碧湘接到圣旨，即刻往宫外奔去，明月紧随着她，到了承安门，宫门外早有备好的马。

二人翻身上马，片刻不敢停留。

多年前，高碧湘看着高云扬射箭驭马，心中多有称赞，但从不宣之于口。高云扬在草场奔了数圈，勒马停歇，额上净是汗，气喘吁吁，眼睛亮亮地看着姐姐。

高碧湘为他擦汗，劝他不必如此严苛要求自己。

高云扬笑道:“高家儿女没有一个是庸人，个个都能挽弓上马，连姐姐也是。姐姐虽体弱不能常常驰骋马背，但功底仍在，我自然也不能差。”

数年后，高碧湘高举着圣旨，用尽了力气驾马奔赴刑场。

她感到心口发痛，呼吸也困难起来，眼前一阵一阵的黑。两人一路驰骋，发髻散乱，到了刑场外，明月忽见高碧湘猛然垂下手，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她急急调转马头，滚鞍下马去扶高碧湘，却怎么都扶不起来，也唤不醒她。再一探脉，已然没有脉搏跳动了。

她忽而想起，高云扬同她说过的，高碧湘的心悸弱症。

高碧湘生来心悸，不能多动，不能情绪忽高忽低，更不能策马挽弓。

这半个月她几乎没合过眼，又费尽心思算计，更是求情金銮殿外，一路策马救弟——竟心悸发作而亡。

明月一咬牙，将高碧湘抱上马去揽在怀里，直接冲进了刑场。

“停——！——！——！！！”她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一只手紧紧地挽着缰绳，活活喊劈了嗓子，可刽子手已经来不及收手了——

高云扬往她这边看去，面色悲痛，千般遗憾怨恨，万般留恋不舍——

.

高家满门忠烈，到了这一代，只留下高氏姐弟二人。

高云扬没有像他的祖辈那样战死在沙场之上，而是死在了朝堂的阴谋诡计，陛下的猜疑之中。

而高碧湘，一生端庄知礼，从来都是优雅地，或是冷若冰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京中不知多少贵女歆羡，却这样仓促地死在刑场外，发髻散乱，衣衫染尘。

简直是一场梦。

.

次年清明，明月去给昌宁长公主清平和高氏姐弟扫墓。

高碧湘一生克己复礼，傲骨三分，唯有救弟一事上放肆一回，生生折了傲骨，什么也不求，只求能让高云扬活下来。

可——

明月盯着墓碑上那个“高”字，悲哀地想，她去迟了。

那个偷偷给她带吃食，夸她长得好看的高云扬死了；那个冬雪夜里，看她赤着脚为他跳惊鸿舞的高云扬死了；那个与她互通书信，陪她度过胡灵煎熬日子的高云扬死了；那个为了与她白首而顶撞长姐的高家少年，死了。

被骞阳国君害死的。

还有可怜的清平——

清平——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本该平安的一生——清平这个名字，就足够讽刺。

离开时，明月心中已有定夺。

骞阳国庆丰五年，大月氏有一女善舞，来到京城中开了舞坊，只是传闻样貌丑陋，从来都是戴面纱见人。

庆丰八年，舞坊坊主受邀入宫，在除夕宴上跳舞。坊主善才，能赤脚舞《惊鸿》于雪地之中而不觉寒。

帝后二人颇为惊异，重重赏赐。

坊主受赏时突有异动，从发髻中拔出利刃刺杀陛下，手法狠毒，一刀刺入陛下心脏，又即刻与御林军打斗，虽负重伤，却成功出逃。

陛下当场身亡，国丧三月，期间宗亲夺位，蛇鼠相斗，混乱不堪。

国丧期满，明月大仇得报，心中只觉人间无趣，遂自刎于高氏姐弟墓前，求一个解脱。

合眼之前，忽见风云变幻，金光万丈，闻得神钟仙乐，惊雷乍起。

许是天道怜其悲苦，悯其罪赎，她背负着高氏姐弟的血泪，背负着清平的憾恨，飞升成神了。

说来好笑，她这一生匆匆忙忙，无甚的功绩，却因罪孽成神，又因那罪孽的起初——惊鸿舞——得了个好听的名字。

明月君。

惊鸿明月。

真是讽刺啊。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她在神界装成柔弱的模样，与世无争，只召集了一堆会跳舞的仙子，平日里一起说说笑笑罢了。

谁也不知道她的房间里养着高云扬的魂魄。谁也不知道她有怎样的一段过往。她本以为会这样一直消磨着，直到神力耗尽，直到魂飞魄散。

然事与愿违，她无意中听到了成禾与无迹的对话，她才知道，高云扬本可以不死，清平本可以好好地活着。

一切都是因为成禾无意中打翻了砚台，墨污了纾文真君的命簿。他便顺手补了几句，也并未细看，后来才发觉补错了，只是为时已晚，便作为补偿，把高云扬的命格转给了她，让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成了神，站到了本不该她站到的巅峰上。

高云扬光风霁月，君子如玉，誓死卫国，为骞阳开辟了多少疆土，打下来多少江山？

而她是谁？

是亡国公主？是战俘？是陪嫁丫鬟？还是宫中女官？

明月曾茫然地想，为什么每一个接近她的人，都落得凄凉下场？分明不该是这样的。

如今得知真相，发觉人间风云变幻不过是因为神仙的无心之失。只因为失手打碎了砚台，人间多了多少离别恨苦？

人命如草芥。

高家姐弟是，清平是，她亦是。

那一瞬间，明月心底埋藏已久的恨意再度翻涌起来。

她开始秘密地策划又一次的刺杀。

判官这个身份实在是无用又碍眼，如若刺杀失败，高云扬的魂魄是彻底留不住了，必然会被判官带走。她思来想去，最后请谢知遇造了傀儡，又请了岳清枝弹奏箜篌。

不过没想到，岳清枝拒绝了。

但无伤大雅，只是顺带拉他们下水罢了。

刺杀失败，明月心中毫无畏惧，反倒轻松了许多，觉得要解脱了。

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她想，如果那个冬夜她没有为他跳那支《惊鸿》，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可惜她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这一切，本来就是因为一个错误。

啊啊啊啊啊终于更新了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各位！下次更新仍不定时QAQ因为孩子上高三了……高三牲不配拥有时间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