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在一个普通初春。
他带着刚上任不久的丹澈到尘间来捋红线。
那个时候云相国还没灭,但玁狁侵犯不止,皇族已经迁都去了更为安全富庶的金陵,他们去的地方是岳清枝生活过的旧都。
旧都虽远不如当年盛况,略显残破,但上了夜还有夜市,也不算太过贫穷落后。丹澈不厌其烦地买了一份又一份吃食,岳清枝在他后面,提着那些吃食,大度地做东道主——付钱、付钱、还是付钱。
“最多,最多待三天,再久了你就自己在尘间待着吧,我还有信徒的祈愿没有完成。”岳清枝竖起三根手指在丹澈面前晃了晃,下了最后的通牒。
丹澈直直地盯着老板娘用油纸包起三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咽了咽口水,头也不回道:“放心,就三天,绝不多待。”
包子包好,丹澈接到手,岳清枝付钱道谢走人一气呵成。
他们沿着湖边小径慢慢走,看着湖面上的画舫游船,华灯璀璨,新柳萌芽。
丹澈咬着包子,口齿不清:“岳折,你小时候能出来玩儿吗?”
岳清枝提着各种零碎东西,漫不经心道:“我幼时住在外城,没来过这里。后来随母亲住进了公主府,加冠以后也甚少出门。”
“那你岂不是很无聊?这些东西你都没见过。”
“也没有吧,”岳清枝回忆了一下,“我加冠之前也是有出来逛逛的,年少时也曾与同窗约过一同跑马。”
“而且,昭德皇帝时曾设有早、午、夜三市,金吾不禁,笙箫彻夜,甚至还有专门维持秩序的安市卫轮班站岗,岳清枝有些慨叹,“但到陛下时,陛下喜好奢华之物,又爱美人,皇宫中支出极大。”
岳清枝叹息道:“国力远不如昭德皇帝时强盛,只剩了早市,安市卫也被撤了。如今还能在这里看见夜市,实在是让人意外得很。”
丹澈又取了一串糖葫芦,眼睛滴溜乱转,突然转了话题:“我见尘间的话本子里富家公子哥通常都有长辈赐下‘教习’的晓事姑娘,呃,就是通房。你舅舅既爱美人,想必也赐给你过。哎哎,你这一飞升,几百年也不得回尘间,你那美人儿可不得成望夫石啦?”
“丹澈!”岳清枝脸色有些难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什么浑话都胡说。你听谁说我有通房妾室的?修道之人应清心,哪里来的什么美人!”
“我就是随便问问嘛!你生什么气!按尘间的年历,我都快六十了,有什么不能问的?!”丹澈被他的脸色吓得一僵,随即怒从心起,一把将包子囫囵摁在他手上,气呼呼道,“哼!你自己气着吧!天天一副臭脾气给谁看呢?!”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了。
岳清枝冷漠地看着他,也不追上去。
丹澈没仔细瞧过云相国的货币,幻化不出银子来,又是个路痴,迟早会原路折回找他的。
岳清枝就提着一堆吃的,沿着桃李湖边慢慢走。
他与丹澈相识五十年余,刚刚丹澈的问题着实不算冒犯。
是他迁怒于人了。
陛下的确曾赐给他一位姑娘。但他以修道不宜近女色为由推辞了,几番劝导之后,陛下也为未多追究,只让他留下做岳清枝的近侍。
但后来恭敏长公主要走了她,说是岳清枝喜好清静,这样一个女子成日在他面前晃悠,没得失了体统,便要了她去做杂役丫鬟。
他虽不记得那姑娘的名字和长相,但她那一身傲骨着实让他印象深刻。
一日他在温书,以应付夫子的考试,抬头见山雨欲来,恰巧她奉恭敏长公主之命送银炭来,便叫她帮忙把晒的书收起来,按原位放好。
书收进来后,半晌也不见人影,岳清枝走到书架深处,却见她捧着一本史书看得入迷。
被抓包了,她也并未惊慌失措,反倒是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
岳清枝生性情温良,也无意为难下人,便免了礼,随口问道:“你喜欢看书?”
她低眉道:“回殿下的话,是。”
岳清枝好奇道:“你不过是一个晓事姑娘,位低人微,如何能认得字?”
那姑娘微微昂起头,垂眉带笑,神采奕奕:“回殿下的话,殿下有所不知,奴婢家原也是书香世家。若非家道中落,奴婢也不会被卖入宫中做晓事姑娘。说句狂话,若奴婢是男子,今年殿试上,未必没有奴婢的名字。”
岳清枝又问:“都读些过什么书?”
姑娘答得极快,一时竟忘了主仆之别:“四书五经都读过,另有先秦诸子,魏晋风骨,《诗三百》等。我最喜欢庄子,每每读之,颇有感触。”
岳清枝略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如此。那便给你笔墨纸砚,一个时辰之内以‘舞雩’为题做文章,不论长短。写好之后我交给舞雩台祭司们及我的老师季先生一览,若是七成的人同意,我便向陛下引荐你,替你做主脱了奴籍。”
姑娘怔了片刻,默然无言,深深拜倒。
她写了一首《舞雩歌》,字虽写得不怎么样,但却工整得很,想来是有些底子却又多年不习字所致。
岳清枝信守承诺,当天就把稿子送给了季先生。
而那女子便回了长公主处,继续为长公主打理花园。
但,岳清枝再也没见过她。
公主府内的绿梅死了两棵,恭敏长公主一怒之下发卖了她。人伢子瞧着她相貌不错,转手就卖给了青楼,拿着换来的三两银子自在去了。
她在那样的地方生不如死,在被迫接客之后自缢了。
她死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她的诗歌被季先生赞扬有加,大祭司也很喜欢,不要几日也许便能面圣脱奴籍了。
岳清枝一直不知此事,若不是总是寻不到她,暗中命人查探,那姑娘怕是含恨而终,却永无人知晓了。
岳清枝身为人子,不好对母亲的做法说什么,心底却是十分不认同。但芳魂已逝,多说无益,便只好找了道士和尚念经,为她超度一二。
只是自那以后,岳清枝便亲自为恭敏长公主种花植卉,绝不假手于人。
但岳清枝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岳清枝摇摇头,将这思绪抛到九霄云外去。
都过了几百年了,故人早成白骨,何须回首。
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垂丝海棠,如今初春,还未开花,光秃秃的。一团红色蹲在树下,正拿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戳着什么东西。
见他过来,丹澈站起身来冲他挥舞柳枝:“岳折!这里有个小孩子,好像是死了!要不要把他埋起来呀?”
死人了?岳清枝脚步加快了些。
“什么情况?”岳清枝走近了,才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但看上去像要死了一样。”丹澈老老实实答道。
这是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乞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冻得发紫。
现下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常人穿着春衫都只怕觉着冷,他却是不仅没有穿鞋袜,还只套了一件上衣,下面松松垮垮的系着一条麻布的裤子,皱皱巴巴的,看起来也不合身,并不像他的衣服。
要硬说什么可取之处,也就勉勉强强说一句不邋遢,利落。
那小孩瘦得不成人样,头发随便扎了在头上,发尾枯焦打卷儿,也不知父母去了哪里,能把一个孩子养成这样。
岳清枝道:“没死,有救。要救吗?”
丹澈道:“当然了!要不把他带回客栈吧!这里怪冷的,要是个这么冻一夜,可就真得刨个坑埋了他了。”
岳清枝道:“那就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用了术法带着小乞丐回了客栈。
岳清枝吩咐了小二送了好几盆热水上楼,想给小乞丐脸、手、脚丫子什么的都擦一擦。但他实在是太脏了,足足换了三四次水,直到那孩子脸蛋儿都擦得红彤彤的,才将将擦干净了一点点,姑且有个人样了。
做到此处,岳清枝自认仁至义尽,便随便收拾了一下,就着矮榻睡下了。
次日及近午间,那小孩子才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吃力地支起身子,一脸懵地看着岳清枝二人。
丹澈把乳茶往桌上一扔,惊喜道:“哎,你醒了啊!”
岳清枝循声望去,见那小孩子还呆滞着,尽量温和道:“你昨夜晕倒在树下,我们把你带回来了。你若是尚有有亲人,去投奔他罢。”
小孩子呆呆地看着他俩,眨眨眼,一句话也不说。
岳清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小孩子说话了,声如蚊讷:“阿福。”
“阿福?”岳清枝微笑道,“不错的名字。”
丹澈一溜烟跑下楼叫菜去了,岳清枝拣了一块乳糖塞进他嘴里,哄道:“你几岁了?”
阿福舔了舔唇:“快十岁了。”
岳清枝有些惊讶,这孩子看上去这样瘦小,他还以为他才七八岁。
“父亲和母亲呢?”虽然已经大概知道结局了,岳清枝仍忍不住问道。
阿福含着糖,过了好半天慢吞吞道:“没见过爹爹。阿娘睡在西坡。”
西坡是城郊的乱葬岗,这孩子如此答,恐怕是父母都不在了。
思及此,岳清枝忍不住多了些怜悯之心:“那你怎么办?平日就睡在花树下面吗?”
阿福想嘎吱嘎吱咬糖,却又怕吃完了就没了,只好细细地吮着,含混不清道:“花树就是阿福的伞。天是阿福的被子,地是阿福的床,阿娘说过,她不在的时候,星星就是阿娘。”
岳清枝不说话了,只是心底对这个孩子愈发怜爱,吩咐店小二去市集上买了孩童衣物,又打了热水上来,叫阿福好好洗洗。
大约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阿福有些受宠若惊,唯唯诺诺地谢过岳清枝,搓了有小半个时辰,搓到皮肤发红了才肯罢休。
阿福洗完后丹澈已经回来了,两人一见他,深深觉得爱干净多么重要啊!
这样捯饬一番,比先前可爱多了。
穿得虽然简朴了些,皮肤蜡黄,人又瘦小,但胜在五官灵动可爱,尤其一双眼睛,一双丹凤眼里像是装了星星,凉凉的,柔柔的。
岳清枝没多大反应,丹澈倒是很喜欢他,买了好多零嘴儿给他,又哄着他让他喊哥哥。
阿福只怯生生应几声,安安静静地坐在矮脚凳上,依着卧榻睡着了。
岳清枝盯着他看了许久,伸手覆住他的额头,探他的灵根。
是甲上的资质。
岳清枝打开传音阵,找到司命星君:“司命星君,你在吗?”
对方很快回道:“在。云相君有何吩咐?”
岳清枝道:“想请你帮忙查一个人。云相国旧皇都,如今名为湛州路,一个近十岁的男孩,名叫阿福。”
司命应了声是,不过一会儿便道:“有两个叫阿福的男童。不知神君说的是哪个?”
岳清枝道:“都说来听听。”
司命道:“一个平平无奇,另一个倒是有飞升之资。”
岳清枝道:“是了,我说的便是那个有飞升之资的。这孩子太过孤苦,若我把他带回上神界,对他命途可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司命道:“那得看神君如何教养他了。若是教养得当,飞升时间也许会更早,初始地位也会更高些。若是教养不好,恐怕会埋没了他。”
岳清枝道:“你怎么看?”
司命道:“阿福在十七岁时会染上时疫,生死参半。若是神君怜爱他,便把他带回来保命罢。”
岳清枝道:“知道了。多谢。”
司命道:“神君客气。”
两人切断阵法后,岳清枝看着阿福,翻来覆去还是觉得带回他好些。
阿福太像幼年的自己了,他总想能回到过去对自己好些,但神界又不允许诸神佛去任何有关自己过去的位面。
岳清枝想,带回阿福,护着他,也勉强算是护着自己了。
更何况这孩子长得讨喜,性格也不错。
待到阿福醒来,岳清枝问他:“阿福,你现在无依无靠,愿意和我走吗?”
阿福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这两位贵人也许是一事兴起救助一二,谁料贵人竟愿意收留他……
岳清枝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答应,温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阿福歪了歪脑袋,半晌小声问道:“那,哥哥,每天都有白馒头吃吗?”
岳清枝失笑:“白馒头管够,你每一炷香吃一个都没问题。”
阿福咽了咽口水,连忙摆了摆小手道:“我吃的不多的!”他又犹豫许久,轻轻拉了拉岳清枝的袖子,昂头问道:“那……可以要一点点肉吗?”
大概是怕岳清枝嫌弃他,阿福又连忙解释道:“就一点点。”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缝隙:“大概这么一块就够了,我吃的很少的!”
岳清枝心中为之笑倒,面上努力维持温和的笑:“可以,顿顿有。”
岳清枝也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圈,虚虚握住五指:“这么大一块儿都行。”
阿福抬起眼眸注视着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抽抽嗒嗒道:“谢谢哥哥肯收留我,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亲哥哥。哥哥,请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岳清枝微笑道:“为什么想让我给你取名字?”
阿福认真道:“因为哥哥收留我,便是阿福的再生父母。哥哥给阿福取一个名字,阿福就是哥哥的了,以后努力干活报答哥哥。”
岳清枝又笑了:“哪里来的歪理?谁说叫你报答我了?”
虽说如此,岳清枝还是顺着问道:“你阿娘姓什么?”
阿福道:“阿娘姓谢。”
岳清枝沉吟片刻,笑道:“谢……谢家宝树,玉树临风。‘临风’二字微俗了些,你便随母姓,单名一个‘临’字罢。‘阿福’,便做小名。”
阿福抱住他,蹦蹦跳跳:“好!阿福以后就叫‘谢临’了!”
那孩子又蹦又跳,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反复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岳清枝就坐在窗边的茶案旁饮茶赏景。
“哥哥,”阿福突然凑过来,“你能帮我给阿娘立个碑吗?西坡有好多人,我怕以后找不到阿娘了。”
岳清枝低头看他,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心里一动,应了下来。
两人即刻动身,拖上还在逛食肆的丹澈,又请了石匠,一同往西坡去了。
乱葬岗内多魂灵,哀怨之气四处横流。
丹澈打着哈欠,岳清枝牵着阿福。
给阿福的娘亲立了碑,阿福又磕头烧纸钱,最后几人赶在日落前回了客栈。
.
“神君?神君?”
岳清枝好像听见有人唤他。
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谢知遇半蹲在榻前,正蹙着眉头看着他:“神君怎么就这样睡了?着凉了怎么办?”
岳清枝想起从前的事,一时有些茫然。
他慢慢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懒洋洋道:“无妨。怎么了?”
谢知遇抽出卷轴:“正是明月一事而来。早应去看看了,只是看神君睡着便不曾扰了神君清梦。只是此事实在是拖不得了,便只好唤醒神君。如今神君既已醒了,便动身罢。”
啊啊啊啊啊啊拖更是我的错!
春天到了各位[星星眼]!
emmm……由于有好多重名的……
《青山外》改名为《既见》啦~
(虽然也有亿点点重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仍然感谢各位的相伴
第17章 在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