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岳清枝醒来时，丹澈在离他不远处的桌上伏着，看样子还没醒。

岳清枝合上眼睛，回想着昨天的事。

他回来述职，然后……服了忘忧?可是，为什么会服忘忧?是为了忘掉什么事吗？

岳清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没由来的烦躁。他现在浑身冰凉，昨天冷汗连连，估计还没清洗就晕了。

等他沐浴完毕，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再回来时，丹澈已经醒了。

“岳折……”丹澈微微坐正，理了理衣裳，眉间犹有倦色，“你醒啦。昨日你……”

“忘忧。”

丹澈听见忘忧二字，余下的一点儿倦意也都消散了：“你现在好点没？还记得我吗？”

岳清枝道：“记得。”

丹澈松了口气，笑着道：“昨日接到消息，小福儿快回来了。估算这时辰，大约现下在朝晖殿述职呢。”

岳清枝感觉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却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耐着性子道：“小福儿，谁?”

丹澈愣住了，道“小福儿是谁？你忘的是小福儿?”

“别废话，”岳清枝打断他，“快说。”

丹澈道：“小福儿就是仪风君，是当年你助我下尘间理姻缘线时，机缘巧合之下救下来的孩子。”

岳清枝莫名有些烦躁，不耐道：“然后呢?说得详尽些，都告诉我。”

丹澈继续道：“他那个时候很可怜，母亲为他取名为谢阿福，你说这名字不够大气，就让‘阿福’做了小名，又重新取名为‘临’。

“从那之后，你便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诗书礼仪，做事为人，传授法术，比亲生的还亲。

“他二十加冠时，你为他执加冠礼，他为自己取字为‘知遇’。

“后来没过多久，你就受罚去了尘间，我受你所托，照顾小福儿。其实也没照顾多少，大多时间还是小福儿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修炼。

“你走后第三年，小福儿飞升为真君，号仪风。

“第八年，小福儿抗下天劫，成了上神界第六十一位自升神君。帝君拨了宫殿，小福儿为宫殿取名为‘折枝殿’。在那之后，又过了大概五十多年，小福儿正式接管判官令，成了另一位判官。

“后来帝君命纾文重新整理位面信息，奈何尘间太乱，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好。神官闲置，小福儿便请命，经过帝君允许，建起了蹉跎阁。”

岳清枝默默地听着，一一记下。听到蹉跎阁三个字，忍不住问：“蹉跎阁是做什么的？”

丹澈继续道：“判善恶，断是非。据说是这样，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岳清枝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耳熟。

丹澈算了一下时辰，道：“大概小福儿快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告诉他？毕竟可是忘忧……”

岳清枝觉得头疼。

他服了忘忧，把谢知遇忘却身后。忘忧忘忧，能使人忘却心中最想忘掉却又忘不掉的人。

听丹澈说起，他们仿佛很亲近，这又该如何言说？既然亲近，又为什么想忘掉？

岳清枝叹道：“再说吧……先前我让纾文交给你的信呢？还在吗？”

丹澈忙从衣服最里层掏出来，递给岳清枝道：“在这儿呢，就怕丢了。”

岳清枝一言不发地把信看完，脸色很不好看，把信递给丹澈。

丹澈接过信，看着看着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惊道：“这，这这这是真的？”岳清枝垂眸：“应当是。”

神鲛族意欲造反，帝君却……

真他妈玄幻。

丹澈深吸一口气，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此时重大，日后再说。毕竟天一时半会儿还塌不了。”他看着岳清枝，斟酌着道：“但小福儿那边……要不坦白算了。”

岳清枝抬起眼来看他，道：“但……”

丹澈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岳清枝一怔，他恍然发现，比起他走的时候，丹澈已经沉稳了不少，眉眼如故，心性却大不相同。

半晌不见他言语，丹澈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迟早要告诉他。”

岳清枝揉了揉眉心，只觉的麻烦，正欲说什么，从外殿兀的闯入一人。

此人眉眼带笑，明明是一双丹凤眼，细长的羽玉眉，却不见妖艳之气，反倒因为左眼角下的泪痣多了些风流。一双丹凤眼下有一对卧蚕，星目朗朗，沈腰潘鬓，端的让人眼前一亮，当赞一句俊秀儿郎。

这小神仙步履匆匆，衣袂翻飞，像是急迫着与谁相会去。岳清枝不认得他，只当是冒冒失失新飞升的小神仙，不由得皱起眉来，神情略有不悦。

内殿如此私密的地方，怎能轻易闯入?这小神仙也太不懂规矩了些。他还未开口，便先见丹澈杏目微睁，讶然道：“小福儿——你回来了?”

这位冒冒失失新飞升的小神仙，就是神界第六十一位自升神君仪风君——谢知遇。

小福儿?谢知遇！

谢知遇对丹澈笑道：“是，我回来了。”

语罢，又对着岳清枝行了一礼，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眼睛亮亮的，笑道：“神君，我回来了。”

岳清枝表面镇定自若：“嗯。”

实则此时岳清枝的心里已乱成了一锅粥——谢临如今就在面前，昔日……昔日他们是如何相处的?该怎样告诉他忘忧之事?

谢知遇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只见岳清枝神色平静，心中略有疑惑，却也不曾多想，继续道，“东夷族首领少昊此次谈判终于妥协，商量寒碧河东南千里为东夷族领地。帝君觉得很好，便应下了。”

岳清枝倒了杯茶，继续道：“嗯。”

杯子是好杯子，上好的冷白玉做的，饰以冰裂纹，好看的紧。岳清枝摩挲着杯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知遇见他在发怔，问道：“神君?你怎么了？”

丹澈也抬眼看他，心中略有担忧。

岳清枝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神情淡漠，仿佛失忆的不是他，自若神闲。

他有点点犹豫，道：“谢临，我，帝君赐了忘忧，我忘记你了。”

谢知遇仿佛不是很意外，他只愣了一瞬间，复而笑道：“没关系的。只要神君还在，就没事。”

岳清枝看了看丹澈，丹澈也看着他。后者挑了挑眉，不发一言。

谢知遇道：“既然这样，神君，那咱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谢临，小名阿福，字知遇，号仪风，是你从尘间捡来的孩子。”

岳清枝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场景。

有一轮清朗的月从他心中闪过。

月夜……那个人，是谢知遇吗？

“你想我叫你什么？神君?还是清枝?”

“我是你从尘间捡来的孩子，当然是你的人。”

“没关系的，反正我不会忘了你。”

……

可是，在哪儿见过呢？那个人的声音如此模糊不清，面貌也不甚清楚。

是幻觉，还是……

谢知遇的声音响起，拉回了岳清枝的思绪。

“于我而言，你不仅是神君，还是我的师尊，是我的友人，我的……”他顿了一顿，似乎斟酌着该如何说。

“你的……什么?”岳清枝不由得追问道。

“我的亲人。”谢知遇道。

岳清枝微怔，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刚刚谢知遇想说的……分明不是亲人。

明明，这只是他捡来的乞儿。

明明，他们只有师徒之情，知遇之恩。

为何感觉如此熟悉？

这莫不是魔怔了。

何时这般自作多情了。

岳清枝心中自嘲般地轻笑一声，道：“我记着了。”

“那么，我的判官大人，”谢知遇从掌中化出判官令，轻轻托起岳清枝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缓缓地道，“你愿意，和我重来一遍吗？”

岳清枝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神情平静如水，揣着冷意和矜骄，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把手抽离出来。

就像所有人都以为的那样冷漠，岳清枝冒着冷气儿，道：“你从东夷刚回来……该回去休息了。”

谢知遇心中叹息，点点头行礼离去。

.

.

.

听谢知遇说，他刚被捡回来的时候，叫岳清枝神君，中途有段时间乱叫，改口成了师尊，再后来因读了些书，懂了礼法又改口成了神君。

其实岳清枝也算得上是谢知遇的师父了，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亲亲热热喊一声师尊。若是强加，也能勉勉强强算半个爹，叫一声义父倒也无妨。

虽然谢知遇几百年来始终恭恭敬敬地喊他神君，却与旁人不同，也不见得半点生疏。

正是因为这一点难得的不生疏，岳清枝决定为谢知遇和丹澈做些吃食。

大家勤勤恳恳修炼，终于得道飞升成神或仙，长生不老。

喜欢冷清的神仙，自然是可以辟谷，整日里仙风道骨，飘来飘去。

喜欢烟火气的神仙呢，也可以过着凡人式的神仙日子。

譬如岳清枝。

早些年岳清枝还没飞升的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自己给自己做饭。直到飞升成神，他还是喜欢做吃的东西。

虽然有时很难让人下咽，但好歹能吃。

用苍龙寻山的话来说，岳清枝的手艺就像是赌博，你永远也不知道是输是赢。赌赢了，那自然是好，赌输了，嗐，洗洗睡吧。

后来捡了谢知遇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饿惯了，不论岳清枝烧成什么样，他都能吃得喷香。

以致于岳清枝对自己做饭的水平有着奇怪的自信，做了很怪异的菜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就比方说现在。

丹澈看着桌上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问出了内心深处的疑惑：“折儿啊，这玩意儿，能吃吗？”

岳清枝用手巾擦了擦手，道，“当然能。”

他转向谢知遇，问道：“谢临，你认得这些吗?”

谢知遇淡定地举起筷子，指着一盘黑黝黝的奇形怪状的菜道：“酱牛肉。”

丹澈：……

这是把酱缸打翻了？

他又指向那盆泛着奇异绿色的汤，“青菜豆腐烩鱼。”

丹澈：……

鱼眼睛都飘在汤上了好吗？！青菜都煮化了，一缕一缕缠在鱼头上，真瘆得慌。

那盘，红的绿的都有还有黑色的疑似肉块的，谢知遇只看了一眼，便笃定道：“红椒辣子鸡，还配的有苍山椒。”

谢知遇放下筷子，笑了起来。

他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颇为可爱讨喜：“神君，我说的对不对？”

岳清枝十分赞赏地点点头，“完全正确。”

丹澈：……

这他妈……也看得出来?！

岳清枝一撩衣袍坐下，很是慷慨地笑道：“不用客气，你们随意，吃吧！”

谢知遇眼睛都没眨一下，吃的仿佛是什么美味至极的佳肴，时不时地还提点意见，比如辣子鸡盐不够之类的。

丹澈举着筷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丹澈：……

……

！！！

真是见了鬼了！

丹：这菜……有毒！

岳＆谢：……

岳：其实我觉得还可以。

谢：神君做的我觉得都可以。

丹：……

丹：你们杀了我吧。被菜毒死太假了，说出去都没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