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鸡鸣，雍都城万家灯火熄，只余北侧龙首原上的重明宫有几点光亮。

铭泉殿，天子居所，少年天子刘璟业于案前端坐，手执朱笔批改奏折。

烛火稍有黯淡，便有内侍上前揭了琉璃灯罩，剪去灯芯，添上灯油，光亮复明。

殿外有脚步声近，中常侍符充步履匆匆走来，至近前时给添灯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躬着身默然退下。

常侍符充刚要跪，被刘璟业制止。

刘璟未从奏折中抬眼，问：“何事？”

殿中已无人，符充左右张望后，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前任虞州太守于家中暴毙。”

“暴毙”二字让刘璟业抬起头，又确认了一遍：“裴知聿？”

符充：“是。”

“何时发生的事？”问完，刘璟业想到什么，又道：“他不是昨日才刚到的雍都。”

“是啊，可就在今夜子时，便于太尉府中暴毙。太尉府如今大门紧闭，拒不见客，这裴老太尉晚年丧子，只怕哀伤过度啊。”

刘璟业凝着案前灯火，脸上光影明灭，辨不出神情：“符充，明日随我到太尉府走一趟。”

符充急忙劝道：“陛下不可，裴大人之死来得突然，恐有蹊跷，西江卫已经去了，陛下乃天子，万一有所不测……”

刘璟业意味不明的眼神扫过来，符充立刻惶恐地拿手打自己的嘴：“仆说错了，仆该罚。”

“退下?吧。”

符充依言，躬身后退，退到外室才转身直起腰。

宫室重归寂静，唯余朱笔书写的沙沙声。

*

无羁崖顶的风终日不息。

江且的治疗持续了一日夜，在第二日天色尽黑时将将完成。

因着最后动刀的脑袋，江且被封了五感，陷入昏睡。

这一日夜太过熬人，待一切完成，翻开的血肉也被灵力丝线缝合好，宋瑛已是脸色苍白，头冒虚汗。

她擦着头上的汗，转身看向赢无羁：“好了，接下来是崖主您。”

她没忘记见面时崖主苍白的脸色。

“不必。”

赢无羁收回覆在江且眼上的手，手伸出去太久，有些木，动作透着僵硬。

宋瑛看在眼里，隐隐有些担忧：“崖主，您脸色不好，还是让属下为您诊治。”

话虽如此，但没有得到首肯，宋瑛不敢上前。

“你看好他就行。”

赢无羁将手收回袖里，木然起身，向外走去。

到门口时，他疲惫万分地伸手推开门。

竹门发出“吱嘎”一声，江风便灌了进来，他伸手扶在门框上，穿堂的风似乎在摇晃他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又好像站得很稳。

待宋瑛再想分辨时，赢无羁已走出竹屋。

*

四天后，泛金的晨光洒在江面上时，江且醒了。

陷入黑暗太久，刚睁眼时，眼前一片白光，久久不能视物。

待适应后，方才能看清东西。

竹屋照旧，榻边无人。

宋瑛端着药进来，见榻上的人已醒，不由一愣。

那样重的伤，那样的治疗手段，哪怕是自己这样修炼了近十年之人，少说也要睡上个十天半月。

才过去几日，这人居然就醒了。

江且见她愣着，不解问道：“怎么了。”

宋瑛端着碗走近，一脸沉着冷静道：“醒得太快，吓到我了。现在能抬手自己喝吗？”

江且试着动了动手，结果发现别说手了，浑身上下都没什么知觉，但他不太想让宋瑛喂自己喝药，主要是人都醒了，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人姑娘一勺一勺地伺候自己喝药。

江且拿眼睛瞪着手集中精力努力了一番，好，指尖能颤一颤了。

眼睛再瞪大点，又颤一颤，然后就没动静了，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都没动静了。

末了，江且抬头，对宋瑛抱歉地笑笑：“动不了，还是得麻烦宋医师。”

宋瑛：“无事，喂了四天，我已经很熟练了。”

晕了四天？江且更不好意思了，只能嘿嘿嘿地干巴巴地笑。

宋瑛把碗搁在一旁的桌案上，拿出碗里的勺，人站在榻前，低头看着江且。

她看什么呢？

江且还在一脸纳闷时，宋瑛用勺撬开了他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就直接往下灌。

又呛又苦，江且立马就要闭嘴，宋瑛把勺子又往里压，卡住牙关，挣扎又挣扎不了，连手都抬不起，只能干瞪着眼抗议。

“嗯嗯嗯嗯！！！”

宋瑛视若无睹，冷静、迅速地，一碗药就全灌下去了。

差点没给人呛死。

江且呛得两眼翻白，不停咳嗽，灌进去的药都被呛出来好多，弄湿了衣领和身下的床榻。

宋瑛皱眉看着，“还是晕着的时候好喂药，”顿了顿，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嗯，下次打晕了喂。”

刚缓过来的江且听到这话，瞬间觉得生无可恋。

他虚弱地问宋瑛：“前几天，都是这么灌的？”

宋瑛一脸认真：“不是，一开始灌不进去，只能拿小棍给你嗓子眼捅开，才能接着往下灌药。”

行了，不用再说了。

捅嗓子眼喂药这种事，普天之下也就宋瑛这位医师能做出来吧。

有些累了，江且不再看宋瑛，默默地闭上眼，他现在一看宋瑛就觉得嗓子眼疼。

奈何宋瑛站着不走。

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走，也没动静，就这么在床头站着。

江且这眼闭得不安稳，只能睁开：“宋医师还有事吗？”

“嗯。”宋瑛思索了一番，才点头。

江且分辨她的神情，试探问：“是有事要说？”

宋瑛：“嗯。”

然后又没动静了。

宋瑛像在想事情，有些心不在焉，江且等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出声提醒：“宋医师……想问什么？”

宋瑛抬头看向江且，神情严肃而认真：“小江大人现在应该知道江水吃人案了吧。”

先前她不确定江且是否知晓，若他不知晓，自己冒然开口问了，反倒坏事，可看崖主先前待江且的模样，应是很信任看重的，虽然这份看重偏了方向，但到底是看重，想来应该与他提过。

江且想点点头，奈何动不了，只能眨巴眨巴眼，“嗯”一声。

“那后面我问着就放心了。”话虽这么说，宋瑛的神色不见松动，甚至带着点紧张：“你和崖主遇到过投江之人吗？”

江且再次眨巴眨巴眼。

宋瑛再次紧张地呼出一口气，才继续道：“江水吃人案是我两年前发现的，虽至今没查出缘由，但我一直在想法子解开投江之人的幻症，这次崖主下山，我交给他一瓶新炼的丹药，他给投江之人吃了吗？有用吗？”

说到后面，宋瑛的语气算得上急切。

江且不由得想到老李第一次投江那次，赢无羁的确拿了一瓶丹药，说是宋瑛新炼的，当时自己诓骗老李说是专门治落水的药，没想到还真是。

但吃了那药，没过几天老李还是又再次投江了。

宋瑛殷切地看着江且。

这次他没眨巴眼了，纠结地看着宋瑛，实话实说：“没用。”

宋瑛一下子就黯淡了。

江且虽然觉得自己没错，但耐不住还是感到有些抱歉，想安慰两句，就见宋瑛拿起桌上的纸笔，蘸了蘸墨，边写边问：“投江者有几人，初次投江是何时，获救之后多久服的药？”

江且努力回想：“投江者……一人，”江流好像没吃药，就是一人，接着道：“初次投江是九月初十，捞上来后，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服的药。”

宋瑛写得飞快，又问：“那服药后，投江者可有何异常反应？”

“异常反应是指？”

“头晕、呕吐，陷入昏睡，或太过亢奋。”

“没有。”

“那二次投江又是何时？”

“九月十三，三天后。”

写到这儿，宋瑛停了一下，才落笔写上，间隔三天。

写完她放下笔，回头对江且道：“多谢小江大人，药是有用的，但不多。”

她吹干纸上的墨，将其收好，这才继续道：“之前救下的那些，都是第二日，或当天晚上就有二次投江的行为，但依小江大人所说，这次是过了三天。不知道是否有其他原因在影响，但总归是个好消息，我再回去试试。”

她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对了，投江者现在都没出事吧？”

江且这次没眨巴眼，答的很认真：“嗯，他们现在都还好好的。”

也许不能算是好好的，但人还活着就是最好的。

宋瑛带着满足离开了竹屋。

江且说了些话，有些疲惫，闭眼睡了过去，午间醒过一次，没看见宋瑛来送药。

连个吃食都没人送。

他饿着肚子听着水声风声，看着夜幕降临，依然没有任何人来。

赢无羁呢？宋瑛呢？再不济唤方呢？

偌大一个无羁崖，没人想得起崖底奄奄一息忍饥挨饿的他吗？

这时江且蓦然想起宋瑛说的“我再回去试试，”回去，她回哪去试？不会回了西江卫吧！

赢无羁呢！唤方呢！再不济随便谁呢？

这次江且有点着急了，扯着嗓子喊：“喂！有人吗！”

喊又喊不大声，没力气，喊两声就得歇下来，累得像跑了几里地。

但人不能坐以待毙。

他休息了一会儿，把气喘匀了，深吸一口气，再喊：“喂！有人吗！来人啊！”

这次大声了些，也要休息得更久些。

待他休息好，攒足气，又开始准备喊：“喂！有……”

刚喊就被打断了：“嚷什么呢！”

这声音有点暴躁，还有点耳熟。

是谁呢？

江且仔细想了又想。

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落在水上，那声音又道：“这不还没死呢。”

完了，把宿泱给喊来了。

这章过渡章，但也算为下一个事件铺了点路，大概下一章后半段开下一个打怪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