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故事中最先开花的地方,是家乡。
鹿城寒冬,飞雪漫天。
人来人往,摊贩叫卖声与喜事冲天的锣鼓声齐鸣。
普天的喜事暴露在日光之下。
冷清悲戚的寒风被刮到远离嘈杂的后巷之中。
细小的雪点穿过枝叶的间隙,落在倚靠在树干旁,女人单薄的外衣上。
消融的雪水伴随着雨点从额角滑落到瘦得见骨的下颌和锁骨。
一个孤伶,在雪地中蜷成一团的身影埋头跪着。
“你若是还不肯认错,就和她一起去死!”男人脸上被怒意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像是在梦中编排重演过无数次一样。
一根手指,一句号令,将他钉死在家门口,永远不能再踏进一步。
男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无情又决绝。
“父亲……”最后一声期期地低喊。
大门被嘭一声在他眼前关上。
跪坐在雪地中的孩子垂下眼,长睫替他虚掩住了漫天的风雪。
他通红着眼眶将心里泛起的酸涩压下。
雪里有一件在刚才被扔下的大氅,是男人能留下的最后一份施舍。
他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僵硬地走过去捡起来,将它盖在树下母亲未寒的身体上,然后自己也坐过去倚靠在树旁。
或许是那颗被倚着的大树太萧条,枝条都被家中的家仆修的不见了尖,挡不了半点的风霜雨雪。
这毛白杨是街道家户之间最熟悉的老家伙,可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这么高的树,多了不得。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了不得的树,怎么连一点儿雪也挡不住,怎么还是会落在他的脸上,落在鼻尖上,冻得他唇脸发麻。
时间流逝的很慢,也很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心跳声在耳旁如鼓作鸣,眼皮也越来越沉。
在意识模糊前,他又嗅到了由土地深处渗透出来的绝望。
……
连续几日不停歇的赶路,就是为了这个?
雪白的身形好似是突然出现二人身边的。
“他”周围像是罩着一层雾,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只知道“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腰别长剑。
似是一剑修。
这无限近似于常人所知的仙人模样。
所以路过的,三两个人见此情景都在走远以后低声埋首的议论起来。
都说这是仙人垂怜。
而那“仙人”被障眼法遮挡的眼底却毫无感情,冰冷的令人心慌。
不远处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包子铺妇人见状,眼睛一亮,像是见着耗子肉的猫。
她连忙放下手里忙活的活计,手边在衣摆上擦,一边赶快从铺子里跑出来。
李老板猛的一下跪在了地上,发出一大声的闷响。
“仙人啊!”
她像是早烂熟于心的,先是磕了几个大响头,然后抬起眼,用那闪着炯炯的光的眼去注视着那仙人,将那在母子二人旁边站着的人吓得着实不轻。
特意打扮出一身仙风道骨的人往旁边赶紧避开,雪白的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颤抖的长弧。
“这是作甚?”方若之放在腿侧的右手抖了一下,压下不耐,他问。
“仙人!仙人啊!”李老板的眼眶还是红的,估摸着是哭了许久导致的。
方若之凝起眉,想到此趟出行的目的,狠狠地闭了眼。
用一缕无色灵力将那李娘轻轻托了起来。
李老板直起了腰,先是看了地上那躺着的小孩一眼,便开始了做戏。
她先是瘫坐在地,嘴唇颤抖,捂着脸的手红肿发胀,眼里含着一大包的泪。一张脸上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方若之见状,面无表情地接,“你认识这孩子,那他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老板结束完前摇,便低头揩着泪一一道来——
原来这二人也是这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的夫人少爷。
那倒在树下的孩子自小听话懂事,嘴又甜,不仅在街坊邻里混的如鱼得水,家中也是最招人稀罕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孩子的母亲上。
要说起他母亲的这件事,那可是邪门得紧。
这孩子的母亲姓柳,在外头,众人都叫她做柳三娘。
这柳三娘是隔壁县县主的第三位女儿,六年前远嫁佑家家主佑长仲,这可算是下嫁。
虽说佑家也是这城中的大户人家,但要比起柳家在朝里有个官职的,那也还是差的远了。
起初,夫妻二人恩爱无比,在柳三娘腹中怀子期间,佑家主为了她能舒心,还带着其四处游玩散心,走走停停,一路看了许多的凤光。
最后月数大了,就在佑家的一处悠闲山庄歇了脚。
孩子也是在那出生的。
但变故生的就是突然又莫名。
那孩子出生以后,柳三娘不知是被邪祟附了身,还是被妖物掌控了心智。
等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一同回了佑家,柳三娘不仅是性格一天一天的变了,行事作风也与从前天差地别,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换了个人。
这可不邪气啊?
这些变化自然逃不了与柳娘朝夕相处的佑家主眼里,而且变化之后的柳娘性子娇野蛮横,比以往娇柔温软的性子出入不少。
其他更多的,他们作为外人的也无从可知。
只知道佑家主与柳娘夫妻之间的感情越发的差,直到去年才彻底跌至冰点。
而大户人家里,从来不少忌讳这些,见风使舵的人。
从那以后,那孩子出府的时间就变得越发久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越发的多,各种伤的都有。
甚至是还有的被佑长仲打的伤。
“你看!”那李三娘说到这,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将在她手边那小孩的衣襟扯开,露出一大片苍白的皮肤,让方若之看他身体上的一块块疤。
“这可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仙人啊!你要是现在救了这可怜孩子,要么将他带走了别再带回来了,连这一片也别靠近!
“要么就别再管他,就让他死在这儿!别让他再回那个家,他命苦啊!”
李三娘捂着面,指缝中溢出的是止不住的泪。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方若之对此表情毫无波澜。
这次来鹿城本是为帮好友的忙,能少些麻烦便不愿多嘴。
反正他只是冲着这孩子来的,其余的与方若之无关。
方若之看了一眼孩子被扯得松松垮垮的衣襟,心下不满。
下手也真是不客气。
方若之暗暗腹诽,没留神去听那李三娘在旁边又哭着说了什么。
思忖半会,方若之将手一挥,一件轻薄如纱的羽衣便落在了那孩子身上。
这衣服不知是否也是什么法器。
只见那原本躺在地上面色青白的小孩被盖上了那件羽衣以后,面色竟是便渐渐缓和下来,比什么都要有用!
那李三娘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若之只轻轻看一眼,便移开视线,从腰间的玉佩流苏上取下了一小颗绯色的玉珠扔到地上。
那李三娘的跟前无声息的竖起了一道道屏障。
从外来看,像是在原地的二人,连带着地上那具女人的尸身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般。
“不负所托,开山回宗。”
那传音的小纸鹤从方若之耳下起飞,眨眼间便消失在空中。
……
原本规划好只要三天的脚程,结果方若之带着人硬是走了五天,这孩子途中发了高热,虚弱的紧,他只好走走停停,在医馆拿了药,又去煲粥灌他。
前几次手生,粥又稠又烫,小孩被呛得脖颈到脸一片红,差点窒息。
烧到第三天才慢慢转好,只是人依旧没醒。
大夫说这是受了刺激,需要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休息。
方若之没法子,只好掐着时间赶路。
不日到了山脚。
方若之将其安顿在客栈,自己则先回了宗门一趟交付沿途所接的委托。
打算着到了开山门的时候再将小孩给人带回去。
索性委托方若之去鹿城接这孩子的人快回来了,自己又没多少闲工夫,没可能要他来亲自照看。
况且开山时日将近,方若之要忙的多得多。
方若之本就脚程快,效率高。
等方若之到宗门一趟回来了,外头风光正好,雪也小得多。
见小孩还未转醒,他便拿着酒葫芦出门饮酒。
全然不曾注意到那个“昏睡”中的小孩在被子底下挣扎一般的,痉挛着抽搐的尾指。
将要苏醒时,首先在逐步掌控之中初具实感的是嗅觉。
醇厚呛鼻的气体直直闯入鼻腔,从中深入其他四窍在其中翻搅胡窜,像是生怕熏不醒人。
随后便是猛地睁眼,一片漆黑的浓墨在眼前缓缓散开,他看见的才是这水曲柳做的床顶架。
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便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如此渐进。
将思绪拉回正轨以后。
他便戛然冷静下来。
小孩挣扎着坐起身来,几日不曾动过的躯体变得像是内部生锈了的机器一样,发出不正常的“咔咔”声。
他抬手轻轻扼住脖颈,他眼底的晦暗和谋算完全不像是他外表这个年纪会有的——
“活了,哈哈……”
嘶哑干涩的言语断断续续的从苍白的唇瓣被吐出,最后一点卡在喉间的活血滴在了发白的手心。
将自己从情绪当中拔出。
佑扶春低着头打量自己伸出被窝的手,上面还有快要凝结成块的一小滩鲜血,眼底闪着几分兴意的光。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佑扶春行动敏捷地翻身跳下床,在屋内打量起来。
现在时节为冬,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在屋内却也暖和安适。
他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处客栈的高档雅间,房间很大,装饰奢侈,分内外两个室,以纱帘相隔,离开撩动时,纱帘之上的珠绺环扣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佑扶春撩开帘子走到外室,刺骨的凉风一路侵袭到了脑袋尖。
穿着单薄的佑扶春浑身打了个颤,哆嗦着快速撤回了内室。
我靠。
佑扶春环紧双臂使劲搓着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眼神奇怪地透过纱帘看了一眼外室。
“道、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