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大殿内的青铜灯奴也已经举起了烛火，博山香炉中升起袅袅的香烟，缠绕着窗棂边垂下的红纱，缓缓攀上梁柱。

容安笑着看向嬴政摇摇头，隐在袖子中的手微微合隆，轻声问道，“王上可知，世间皆有规律。”

他纤细的手指沾了点耳杯中的清水，在案几上画出一个简易的坐标图。容安先是给嬴政简单介绍了一下坐标轴的用处和原理，然后才解释道，“臣前世的世界，与如今的世界并无不同，但因为缺少所谓的发展科技的关键节点，也没有特定事件使灵力衰减，所以一直处于灵力充沛的环境，从而导致我们的一直处于利于修道的环境。”

“而如今这个世界就像臣前世的世界没有发展科技的契机一样，没有修道的环境。那个世界的机器是融合了灵气后，才造就的，想要将那个世界的蒸汽机械直接拿到这里用，是几乎不可能的。”

昨日容安给嬴政解释过何为科技世界，何为修道世界，所以现在嬴政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他理解的点点头，也没有强求，转而说道，“但除了修道之人，那里的凡人也可造蒸汽机，为何先生会是不能直接拿来用呢？”

“灵气在那里，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所以即使不能将其积存在体内，凡人运用起来也不算困难。”容安温和的对嬴政说，“我尽可能的排除了机械中运用灵气的结构，至于是否能运转，还需要让工匠们尝试一下。”

“寡人会让少府监来见先生的。”嬴政随口答应着，他一边翻看那些图纸，一边装作无意的解释道，“先生不必担心寡人想要不劳而获。”

嬴政对容安的担忧心知肚明。

功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嬴政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获得，但从容安的态度和做派来看，很有可能是通过介于“帮助”“协助”之间的行为，使旁人成长才能获得的。

不论是“帮助”还是“协助”，实际上都还需要被帮助的人自己具有进取之心。

既然可以让神仙直接变出所需要的物品，那么凡人还需要去筹谋未来吗？

不过嬴政其实不在乎容安的处境，他赞同容安做法的，不过是他同样担心，让容安插手过深，秦国的命运就会被依托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的人身上。

“毕竟，寡人可不会将大秦的未来托付在一人身上。”嬴政开诚布公的说道，说罢他便没有再追问容安能不能凭空变出东西，而是转移了话题，重新谈起手中的纸张和炼钢炉。

如今采用的炼钢技法主要为块状铁渗碳法，矿工们为了方便运输和后期加工，一般会将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在矿山附近就近粗加工，他们将矿石加热，在矿石依旧能维持固态结构时用木炭将其提炼，从而到的含有较多夹杂物的铁。

这种铁疏松多孔,杂质较多,含碳量低,质软。

这些块状铁被送往各地后，再由铁匠们加热锻打,挤出夹杂物,改善机械性能，然后储存。这种被锻打后的铁块被匠人们称为块炼铁锻件。再最后锻造铁器时，匠人们会将块炼铁锻件反复加热,让块炼铁同炭火深入接触,从而使燃料中的碳渗入块炼铁中，使其增碳变硬，最后则成为块炼渗碳钢。

但这样的锻造方法在增强了钢的强度后，并不能增强它们的韧性。用块炼渗碳钢锻造的剑大多不具备承受冲击的能力，工匠们只能将剑造的尽量短，来减少钢材的压力。

当然，容安撇了一眼嬴政腰间的长剑，工匠们并不是完全不能解决钢材过脆的问题，但显然那样的方法并不具备普遍性和量产性。

而容安献给嬴政的炼钢技法，则是另一只完全不同的炼钢法——转炉炼钢法。

或者更精确一点，碱性转炉炼钢法。

这种炼钢法并不是他的世界所拥有的——毕竟修仙的世界，本来也不缺可以替代钢材的天然金属。这种炼钢方式是那些异界来客所带来的，被优化后在全大陆推广。

正因为这种炼钢法是异界来客所传，几乎不存在灵气和道法的参与，所以容安觉得应该可以在秦国复刻。

比起传统的炼钢技术，转炉炼钢是一种不需要额外热源加热，主要以液态生铁为原料的炼钢方法。在炼钢过程中，主要是靠转炉内液态生铁的物理热和生铁中的碳、锰、硅之类的杂质，与送入炉内的氧进行化学反应所产生的热量，从而使金属达到冶炼出钢要求的成分和温度。

而且炉内所需要的主要材料为铁水和石灰、石英石之类的物质，成分简单易得。因为并不是通过煤炭增温来提高温度，而是通过化学反应达到冶炼温度，所以在调整炉内温度时甚至可以不用加氧，只用加入废钢以及少量的冷生铁块和矿石，重新发生化学反应便可，也就规避了如今燃料温度不足的难处。

同时也因为如今可采的铁矿中磷含量较多，这种增添石英和石灰的碱性冶炼法能够保证长期产出品质稳定的钢材，在容安左右对比下，才将这种炼钢炉绘了结构图给嬴政。

“比起让少府丞来见臣，臣更倾向于去少府见见匠人们。”容安顺着嬴政的话说道，两人心照不宣的将‘直接变出事物’这件事揭过。

嬴政点点头，没有对容安说什么工匠乃贱业，他为君子不应插手之类的话。实际上他也很想知道，在容安的帮助下，大秦的匠人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容安笑着为他介绍炼钢中的原理，在他的口中，嬴政原本在梦中听到的那些一知半解的对话忽然明朗了起来，被新奇的知识吸引，嬴政睁大了眼睛，不自觉的直起身子，直勾勾的盯着容安。

从他已经恢复如常的深色瞳孔中，嬴政好像看到那个奇异崭新的世界的大门，这才真正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

“所以，即使是改变物质的形态，也分为物理和化学反应......”嬴政将容安的话提炼总结，“只是改变物质的形状，不论改变的大小，都是物理变化，而改变了物质的成分，则属于化学变化。如今这种冶炼钢材的技术，是用一种化学变化......”

“是的，其实区分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最方便的办法，是看有没有新物质生成。”容安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火折子，又将自己好不容易变出的纸撕了一片，然后在抬头想对嬴政说什么的时候，察觉到嬴政眼中的不赞同，笑着随口解释了一句，“造纸并不难，臣只是赶时间才用法术变出来，若不着急的话，其实匠人们也能造出来的。”

嬴政这才满意的继续示意容安继续解释。

容安指着案几上那张完整的纸，又将手中刚刚从那张大纸上撕下的递给嬴政看，“物理变化譬如此纸，虽然分离但并没有改变其性质。”然后又起身端了一盏油灯，在嬴政面前将纸条点燃，纸张燃烧带起的烟尘顺着火光向上蒸腾，映得容安的眼睛闪闪发亮，“化学变化也譬如此纸，燃烧后它便不再成型，而这些灰则是纸张通过燃烧生成的新物质。”

嬴政点点头，理解了容安的意思，视线落回炼钢的纸张上，在脑海中重新规划了自己的日程后，才似笑非笑的继续对容安说道，“听闻先生曾在乡野教书，不知可也是传授此种学识？”

“王上在意？”容安四两拨千斤的反问。

“寡人并不会拘束学识的传播，毕竟唯有促使更多的人学习知识，才有可能培养出更多的人才。”嬴政目光如炬，但语气却平静的有些冷漠，“但这必须在可控的范围内，廷尉诸官尝言，‘儒以文乱法’，寡人想要说服他们也颇不容易。”

在容安欲言又止中，嬴政微微躬身，“关于百姓文教，还请先生多费心了。”

嬴政像是知道容安想说什么，但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先生提过，任何科技所带来的影响都是不可控的。寡人是赞同先生所言，但却不认为这种不可控能够会是大秦强盛的阻碍。”他用手点了点案几上的纸张，“任何推动国家强盛的契机都具有风险，商君在秦行法家之道时，孝公也并不知结果如何，更有老臣言‘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此时信息闭塞，书籍更是稀缺，容安即使通读族内文集也很难得知秦宫内的争辩，他饶有兴趣的问嬴政，“商君是如何说服老臣的？”

“商君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1）”嬴政平静的说，“大秦既想要得到改变所带来的益处，那么就不惧怕改变所带来的风险，即使付出一些代价，所以先生不必如此拘谨。”

“一切有寡人。”

......

（1）《商君书·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