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有人,登玉为神。
受仙拂顶,敬香长生。
这是万山游无数次从九重天俯耳聆听人间听到的回响。他那时比现在还要年少,穿着曳地的白色道袍,仙绫从腕处绕过,矮得稍不注意就会把他绊倒。
他只能端着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长辈身后,越过钢铁森林般的耸天仙宫,走过白茫到令人失焦的雪玉,来到如镜般的碧湖上。
“这是凡间与九重天唯一的接口。”母亲顶着一张铁质面孔,将他推到人前,“今日受凡人香火的是你,上前去。”
衣摆太长,万山游被猝然一推,差点摔倒。小小的他用尽了力气才稳住身形,他茫然转头看了眼母亲,母亲却只是阖眼垂头,并不理会。
万山游于是鼓起勇气抬头,他首先看见夜月星斗,繁光似潮,而在天地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型机械悬空转动,由数环交错围绕,周身法阵凌乱却又运行得井井有条——像远古传说里的机械苍阳。
它是那样巨大,那样雄伟,那样精致,独立于天地重重之中,齿轮镶嵌之间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他看得入了迷,下意识抬脚往前走了一步,荡起无边的波纹。
却还没待看清,有仙使哐的一下按下他的头!
“不可直视天颜。”庄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万山游被按得踉跄一下,跪倒在一阶玉台上。
他的手被玉台沙石擦出血痕,疼得刹那间鼻腔一酸,万山游忍着眼泪,不敢出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玉台中央朝下望,听到了此生更难以忘却的声音。
重重叠叠,远远阔阔,像众生喃喃细语,像信徒低低祈求。
巨大的精神压力一下就蒙上万山游脑海,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立即被吓得手脚发软,识海巨动,想往后退,却被人紧紧抓住手脚,扣住后脑!
“仙使,”扣住他后脑的上仙无视他的害怕与挣扎,声音跟无机质的机械没有两样,“请聆听众生。”
“不,不,好疼——”万山游疼得脑袋像是被扎入了千万根针,“好疼!好疼!母亲……母亲……救我!母亲——救救我!!!”
他哭得歇斯底里,想往自己母亲方向扭头呼救,像只濒死的幼鹤,可拼尽全力却只对上了一张铁质的面孔,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
他刹那间失去了声音,眼瞳剧烈颤抖着,环顾过周围的每一个上仙。
银白面孔,漆黑眼眸,白衣素缟,阖眼低首。
哪个才是他母亲?
咔嚓一声,他被强硬地扭过头来,摁着脑袋看向凡尘。
玉台中空,其中缺口遥遥万里,窥向人间。
眼泪从万山游睫毛垂落,他透过卷舒云层,看见了一个执剑跪地的凡间半仙。
他跪在和自己脚下一模一样的玉台上,不一样的却是半仙的玉台被血染红,他自己也遍体鳞伤,而他周遭,千千万凡人随其跪拜,敬神上香,祈求神明广开天地,纳仙九重。
千万祈声之中,那染血的半仙颤颤巍巍站起来,抬起脸,明明隔着万里之遥,万山游却觉得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呼吸一滞,刚想说些什么,喉口却浮现法阵——扣住他的仙使接管了他的声音。
“尔登顶升仙,所求为何?”
属于他的声音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传了出去,高高在上,空灵飘渺。
“所求……”那人开口,是成熟而沧桑的女音,万山游愣愣地看着,只见她仰头咧开唇角,挽剑直指九天,“我有何所求?”
她给出了众人意料之外的答案,祈祷声忽而寂静,显得她声音洪亮,肆意猖狂的笑声和血一起从嘴角溢出。
“我要九天下凡,要天地倒转!要这凡尘千千万万凡人能光明正大站在三界土地之上!”
天地之间骤然轰雷!巨大雷云仿佛代表神明沉怒,聚拢在那狂妄半仙头顶,玉台底下的凡人也开始骚动,有人失神疯狂往前,有人惊惧蜂拥向后!一来一去间无数人瘫倒在低,哭声喊声不绝于耳!
这大逆不道的妄言眨眼间打破了一切信仰和安宁,将神明虔诚的一言堂变为一场触目惊心的灾难!
万山游仅仅是看着都忍不住颤抖起来,那半仙被底下凡人抓住脚踝,撕扯身体,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双瞳愈加发亮,笑声越来越畅快!
“今以我血溅升仙玉台立作旌杆!”她潇洒地抬手擦过嘴角血液,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被信徒撕扯掉的血肉,“尔等且等来日,吾后——!!必诛九重!!!”
“大胆!”
泼天般的惊雷落下,一道接一道,闪过万山游眼眸。
那是改变他一辈子的一天。
后来他义无反顾,从九重天跳下了凡。他在云层中转头,看到机械悬阳与月夜碧湖,九重天银光遍洒,而追击他的仙使遥立在视线尽头,铁质面孔尽是冷漠。
众生熙熙,万灵攘攘,虔诚叩首,望入九重。
万山游却只有一个想法——
哪怕死,他也不愿再回九重天。
*
“半仙。”
万山游背后被冷汗浸湿,心跳剧烈到仿佛震碎耳膜。
他在楼寻冷漠的眼神中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传送阵盘,其中上走笔龙蛇的落点符文他再熟悉不过——东都升仙台,他一切开始的地方。
“您,您怎样才能饶过我?”万山游扯着僵硬的笑容抬眼。
“我问,你答。”楼寻道。
万山游算是被捏住了命门,他年纪太轻又出走太早,几乎是除了天灵根一无所有,跟楼寻这种身经百战又手段狠辣的半仙根本就没有挣扎的必要。
或者说,他这种除了灵根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跟着楼寻他们也无处可去。
左右都是死路,他只有妥协。
万山游垂下了头,“您说。”
“为何从九重天下凡?”楼寻开口问道。
“……”
这要如何回答。
说他是因为几年前一个凡人半仙下凡,这个回答对一个九重天半仙来说难道不会太虚伪了吗?
万山游还没想出什么像样的答案,楼寻先毫无人情味地往阵盘注入灵力,“给你三个数,三。”
“什、什么!”
“二。”
“等会,”万山游大惊失色,“半仙我——”
“一。”
“因为承担不起家族义务!!”
“家族义务?”楼寻收回灵力,金光逸散中他敏锐抓住了关键词,“你是九重天世家子弟?”
万山游一哽,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现在再改也异想天开,于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道:“嗯,我是九重天世家嫡系子弟……家中行二。”
楼寻一怔,看向万山游的眼神兀然变了,眼里冷漠化开,沉入眼底激起点滴暗红,颜色诡谲而危险。
“关于九重天世家,你知道多少?可曾见过……蟒蛇家纹?”
这句话声音被莫名放沉,落到万山游耳畔,霎时毛骨悚然。
——杀意。
楼寻起了杀心。
为什么?他哪句话说错了?谁来救救他……
“没有,半仙。”万山游欲哭无泪,不敢直视楼寻,“九重天九大世家历史远久,而且为灵力清明,从未有蟒蛇邪物做家纹者。”
“……”楼寻敛眸,“确定?”
“确、确定。”万山游点头如捣蒜。
“那你还知道什么?”
“……半仙,其实我自十二后就被关在家宅楼阁之中上课,对外都是家兄……”
楼寻冰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但我、我世家史学得还不错,知道那么一点……”
“说说看。”
这该从哪里说起?
万山游在脑海里疯狂搜刮着以前的知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眼见着楼寻目光越来越不耐烦,万山游手心发汗,犹犹豫豫地背起了自己从少时耳熟能详的文史,“那个,天地鸿蒙初开时,始祖仙帝宣泽造界……”
“其以日月湖海塑神界,命天星十二列化仙,赋姓为世家,共护仙灵。后以后土云白造凡间,令天地神女娲造灵万万千……而后,而后……”
而后什么来着。
万山游心里一空,完全想不起来下一句是什么。
完了,他今天不会死在这吧……万山游闭上眼,希望林空青医术够好,能把他从楼半仙手底下拼起来。
他绝望地等待审判,刚闭上眼,却察觉到一层结界从楼顶猛地阔开!紫色的界痕从他身上横穿而过,万山游立即睁开眼,却只听嘭地一声炸响!
林空青抱着头从被炸碎的天花板摔了出来!
被毁坏的地方石块和纸屑漂浮,迅速填补回原处,纸伞竹骨飘荡在空中,恐怖而庞大的威压在结界中毫无收敛。
林空青以手撑地,摊在地上,擦过嘴角流下的血液,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往惊恐到杏眼溜圆的万山游那里看了一眼。
而楼寻微微蹙眉,侧眸看向阶梯。
萧长宣搭着扶手悠哉游哉走下来,眼底绛紫流转,他站在高处看向林空青,明明是俊俏至极的笑脸,却无端叫人心底发毛。
“你赢了。”萧长宣说。
“我以后不会再动手杀你。”魔尊笑盈盈道,“但你也别得意,本尊还是不待见你。”
林空青站起身,神色倔强。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