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一声炸响，头顶白炽灯熄灭，红紫色的备用光源启动，脏污的霓虹光蒙在林空青脸上。

女孩仰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借着身前被刮花的电梯门扎头发。她以往都是温顺整洁的低马尾，穿着干净朴素，现下一头乌发被绑成高高的鸡尾，蓬松散乱，发丝间还掺杂各色挑染，尾部还吊着两根彩光纤维管。

从恬静冷清的世家子弟，变成了煌城市集里最常见的精神小妹。

发型拨弄完，林空青对着电梯门倒映出的自己左看右看，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盘便携妆匣，对着自己白净的脸涂抹起来。

画完烟熏妆完全遮住五官特征后，她才扯了扯宽松校服，准备按下电梯按钮。

——经历了四天四夜的追捕，逃出来的四个半仙各有着落，两个大人找工作上班，未满弱冠的孩子则依法入学。

一旁的万山游目睹林空青“大变活人”，已经傻了眼，“你……”

林空青转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没动？”

“我不太会……应该没关系吧？”万山游有些抗拒道。

“……”林空青没有废话，从口袋里掏出眼影盘和荧光条就朝他走去。

万山游嘴角抽搐，下意识退了两步，但没能反抗成功，不多时，一个黑眼线红指甲的精神小伙出现在了电梯倒影里。

“半仙要我们融入人间学院，这个免不了，担待——你是世家嫡系子弟吗？”林空青收回妆匣，按下电梯按钮，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正对自己新形象难以适应的万山游脊背瞬间绷直，“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凡间的人不像你这样。”林空青嗓音温和清泠，态度也平淡如常，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她也就顺口一问。

万山游很快放松下来，没过多否认，有些无奈地伸出大红色指甲问：“那是什么样？这样吗？”

“嘘。”林空青朝他竖起食指，紧接着电梯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龙飞凤舞的涂鸦画满整个空间，歪七扭八的字体在电梯红光照耀下显得有些诡异。

【进电梯就是凡间监控领域，】林空青在校服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她撕开一颗咬进嘴里，又递给万山游一颗，【用神识交流。】

托之前地宫的福，万山游对神识交流都有了心理阴影，他敲了敲自己耳边别着的通讯，【凡人交流不是用这个吗？】

【是也不是，现在大部分普通人都换了义体，通讯由义体机械直接接通，用不上在耳边别东西，但科技手段相比于半仙神识，太容易出事。所以保险起见，还是神识交流。】

林空青拉着他踏入电梯，她一进电梯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一手插兜，姿态散漫的靠在电梯壁上，仪态跟万山游印象中的挺拔少女截然不同。

【那我们……】

【不会被怀疑，】林空青想也不想就知道万山游要问什么，【义体化只是大部分，不是全部，问起来就说自己信奉原生主义，以后想去世家工作就行】

【……】万山游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林空青沉默了一会，眼瞳盯着鲜红的电梯数字一层层升高，即将到达时，她喊道：【万山游。】

万山游看向她。

【谢谢你救我。】

他一愣，连忙说：【哦，没、没事，你已经说过——】

【但在煌城寨，你不能再救任何一个人。】女孩打断他，方才还柔和清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显得有些冷漠，【等电梯打开，无论你看见什么，都要旁观。】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林空青率先走了出去，万山游因为刚刚那句话，稍微慢了一步。

他亦步亦趋跟在林空青身后，还没问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嘈杂的打闹声先传入耳畔。

他们迎面是一条走廊，左面连接着教室，右面是布满墙壁的学院简介以及课程介绍，每个介绍部分都配备全息屏滚动显示。

万山游抬眸扫过，只见橙黄色的霓虹字体正显示着：“煌城学宫于帝元十七年建立，三十年来为个大世家输送……”

还没看完，LED屏信号不良般闪烁一下，截然不同的内容被替换了上来——不堪入目的脏话携带数个人名出现，连墙壁大屏的介绍也被黑成了没打码的裸.体照片，万山游一惊，耳朵立刻烧起来，倏地偏过头，下一瞬，恶意十足的笑声从前方某个教室爆发出来。

“瞧他那样！”

“嘿帅哥，”有人从教室们探出头喊，“没见过仿生人玩具吗？”

“诶你把谁的照片放出来了？那个退学的？”

“发我一份发我一份。”

万山游捏紧了拳头，须臾，一个黑袍男人握着全息戒尺出现，朝教室大吼：“哪个小兔崽子黑了数据屏？！立刻交还控制权滚出来！”

教室门口聚集的一群人霎时作鸟兽散，显示屏恢复如初，教导又问了几遍，见没人承认只得威胁一句“数据源查出来了要你们好看”，随后便看向缓缓走来的林空青和万山游。

“你们就是新来的学生？”教导气得一张脸通红，问话也带上迁怒，“学费缴齐了吗？”

林空青抬头看他，端方持重的女孩仿佛只是万山游记忆里的一个错觉。

教导只见面前的女孩顶着一脸烟熏妆，一双眼被化成下三白，看人时很有几分不屑，朝他捏着棒棒糖棍，轻蔑笑道：“你管得着？”

又是个刺头，教导嫌弃地想，他有心来个下马威，但已经被闹得心力交瘁，没什么力气再管他们，便直挥手说“进进进”。

“这是两个新来的，”教导站在门口厉声喊，“不许打架，不许辱骂，遵守校规，学博一刻钟后来上课。”

教室里内没人理他，每个人或站或靠在桌前，各有各的热火朝天。

教导说完后就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纠刚刚黑了屏幕的信源，但教室在他走后却离奇的安静下来，仿佛风雨欲来前诡异的沉闷。

林空青站在门口，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抬脚踏入教室，刚站定就被闪光灯刺了一下。

“哇，”用义眼拍照的男生发出感慨，笑容下流，“身材真好。”

话音刚落，教室哄堂大笑，万山游的手心越捏越紧，抬脚想朝男生走去，却被林空青面无表情拦住。

【小林！】

【一个凡人，拍不到半仙什么。就算拍到了又怎么样，男的女的，谁还不是一块肉。】

林空青神识里的声音淡定得不像样，自己却从讲台拖了把椅子朝男生走去。

“怎么？”男生嚣张挑眉，“想砸我？”

他笑出一口黄牙，指了指自己脑袋，“来，往这砸，乾元丙号三型的义体，你怕是一辈子——”

“哐当”一声巨响！

林空青丢开被砸碎的桌腿，上面粘连的血珠啪嗒滴落在地，教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般安静下来。

所有人僵硬地看向刚刚拍照的男生，血液和电流在他脸上混合，噼啪作响，男生的义眼连同一旁的合成皮肤一起碎裂，整个人先是不可思议地盯着林空青，而后才像感受到痛苦似的，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哇，”林空青冷漠地甩甩手，“脑袋真硬——你刚刚说什么？”

她低眸俯视躺在地上涕泪横流的男生，“一辈子什么？”

整个教室像是被震住了，半天都没人敢去搀扶那个疼得打滚的男生。

万山游的手捏紧又松开，在一片寂静里走到男生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发带，想系在男生脑袋上止血。

动作到一半，教室里不知从哪个方向喷出几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刺来。

万山游甚至都没抬头，发带一甩，银针便偏向直直插入墙壁，发出余震嗡鸣。

然后他安静了一会，收起了发带，走到林空青身边，任由男生脑袋上的血在地面流成一滩，染到他鞋底，也没有再看一眼。

“看来这是个已经烂到底的班，”周遭众人脸色精彩纷呈，林空青嘎嘣咬碎了自己口里的棒棒糖，“那我也就不跟各位同窗客气了，谁来告诉我一下，这个班级的老大是谁？”

没人说话，林空青猛踹了一脚桌子，才有人颤颤巍巍地指向那个倒在地上，快要昏迷的男生。

“他，他是野火帮的少当家。”

“……”林空青斜眼瞥去，随口“哦”了一声，又道：“那现在这个班的老大是我了，有人有异议吗？”

又没人说话，林空青轻轻柔柔笑了一下，她身后的万山游握拳猛地锤了一下墙。

刹那间教室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惊心的震感，坐在桌子上的人直接翻倒在地，林空青又问了一遍，“有人、有异议吗。”

“没有！”班级所有人平生第一次团结起来。

林空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

同一时刻，酒楼里的欲望狂欢落下帷幕，追求刺激的观众如同退潮般从场地消失，去赶下一场演出。

不多时，宽敞的酒楼里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过客，以及站在大厅里的楼寻和萧长宣。

楼寻实在没忍住，捂着嘴弯腰，反胃般撑在一旁干呕。

萧长宣反应很淡，甚至还有闲心到楼寻身旁轻拍他的背，“还好吗？”

没吃什么，自然也吐不出来什么，楼寻缓缓起身，面具掩盖他五官眉目，只露出一双无措的瞳眸，这是楼寻第一次有这样的眼神。

错愕、无措、悲悯在其中交织，他分不清，只能一次次喘着气平缓呼吸，闭着眼摇头，尝试让自己清醒。

萧长宣仿佛知晓楼寻现下的思绪混乱，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第一次见？”

楼寻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是第一次见。

以前甚至见过更血腥的场面，对别人的血和死亡已经见惯不惯，但在现在，在他知道这是场仿生人“表演”后，从未体验过的恶心与慌乱全部涌了上来，充斥着他血液的每一处，四肢百骸都在颤栗，台上倾洒的骨血似乎渗到了他身上。

叫风一吹，皮肤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久远少时第一次杀人，他手起刀落，凉薄归剑，跟他同行的人却腿软到站不稳，一次又一次呕吐。

原来是这种感觉。

楼寻抬起自己苍白的手，他尽量保持着自己的平静，跟萧长宣对上视线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我……”

“你害怕吗？”萧长宣问他。

为什么这么说。

楼寻胃部痉挛，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明明在发抖，却依旧摇了头否认。

——他不会害怕。

他以前没怕过任何东西，以后也不会怕。

见状，萧长宣笑起来，他约莫还醉着，举手投足带着些微迟缓。

指腹抹过楼寻眼角时，楼寻听到他轻声说：“可你眼睛都红了。”

楼寻下意识以为他在说瞳色，但等到自己眨眼，手掌被水珠砸到时，才很迟缓地意识到他在说眼眶。

一颗颗泪珠顺着楼寻纤长的眼睫落下，从脸颊滑到下颌，而楼寻本人似乎毫无意识，茫然地看着手上砸碎的水珠。

“怎么面无表情的掉眼泪啊。”萧长宣哭笑不得，伸手抬起他的面具，拭去楼寻眼底泪水。

“眼泪？”楼寻先是不解，随后又像是回忆起寻常人掉眼泪的模样，有些似懂非懂。

“……你学得实在太快了。”魔尊低语说。

若是往时，此话一出楼寻心底警铃便要大作，恨不得跟萧长宣拉开十万八千米的距离，以防不测。

但现在他没有动弹，只是定定看着萧长宣，而后说出了自己都没有想过的话。

“萧长宣，我想杀人。”

萧长宣放下手，“杀人还是救人？”

楼寻表情空白，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是后者，”萧长宣退开几步，“我不会参与。”

楼寻处事向来聪慧透彻，出口便领会了萧长宣的言外之意，反问：“为何？”

“麻烦，”魔尊无情揭露事实，“这世间人各有命，阶级已经定死，你要杀只是手起刀落，你要救，却是翻天覆地。”

【本尊不会趟这滩浑水。】萧长宣看着他，目光不容质疑。

楼寻默不作声，低下眸，开始盘算单打独斗的胜算，却在这时，听见一个转折——

【但我欠你四十五文，】萧长宣侧眸，看向酒楼高层，【看在‘那棵草’份上，你可以在我这里买一个人头。】

楼寻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酒楼天顶上，悬浮灯笼簇拥之间，飘逸潇洒的雕撰字体若隐若现——

“野火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