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寻偏过头，只留给萧长宣一个清冷的侧脸——神经病，他麻木地想道。
“态度好冷淡，”萧长宣道，“生气要生这么久吗？”
闻言，楼寻抬眼看来，薄薄的眼皮折起，配合他半黑半红的眼瞳，凉意扑面而来。
萧长宣笑意凝固两秒。
而后毫无尊严的认了错，并解释道：“你作为样本太珍贵了，我笃定她对你不会下杀手才如此，本尊知错了。”
楼寻满脸都写着“瞎话”，萧长宣耸了耸肩，继续说：“而且我还尝试联系你了，并且耗费大力气开了个上古法阵，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你只是通过那小孩发现我和徐嫣然僵持，”楼寻凉声戳破他，“觉得没必要耗着。”
“哪有……”
“不然你大可直接联系我。”
萧长宣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选择闭嘴。
事实如何，楼寻聪慧，心里自有评判与猜测，他再掩饰也是欲盖弥彰。
确实挺神经病。
魔尊毫无愧疚之心想。
而后心安理得地站在楼寻身侧，把目光放在地宫神像中的徐嫣然身上。
弄来老头记忆后，他还大费周章的去了一趟徐嫣然主机拿了记忆数据。
萧长宣垂眼盯着发丝蓬乱的徐家小姐。
那么多记忆启动的溯洄阵法……
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视野里，青石地宫如同海市蜃楼般同歇斯底里恸哭的少女一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间街道的夜色霓虹。
人间所有城市的雨夜都像不会停歇似的，雨水从随处可见的歇山顶与琉璃瓦滑下。
徐嫣然披着合成碳纤维的灰色雨衣，护着怀里的东西，脚步匆匆地穿越过朦胧的霓虹，来到了街巷深处。
满街阶梯楼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色灯笼。
萧长宣似乎对着颇有山城特色的小街很是喜爱，一路上都欢快地在楼寻耳边如鸟雀般叽叽喳喳，试图和楼寻搭话。
楼寻一句都没搭理，直到徐嫣然脚步一拐，走进了昏暗的屋檐下，他才惜字如金道：“血。”
萧长宣一顿，忽然提出一盏不知从哪来的小山灯来照明，“哪呢？”
小山灯造型精致，流纹典雅仿佛古符流动，昏黄灯光柔和了黑暗角巷里两人的眉目，也照清了沿着徐嫣然斗篷而落的血。
“徐嫣然准备殉情了？”萧长宣挑起眉。
“她抱着的盒子流下来的。”楼寻道。
两人往巷子更深处走去，店面越来越不对劲，霓虹灯牌信号不良地闪烁，在暗处昭示各种灰色交易。
楼寻面色冷淡，目光从各种血腥人体和无处不在的露骨双修小广告上扫过，仿佛觉得这些无比稀松平常。
“哇哦，比魔界小册子都精彩。”萧长宣也跟着扫过这些广告，说完，他扫了眼毫无反应的楼寻，用手肘戳了戳他，“你怎么又这个表情？是不是没有人教过你这种时候该有什么反应？”
“……”楼寻听出他暗指自己是仿生人的话外之意，面无表情说，“需要你管吗。”
萧长宣意味不明地弯下眸，揭过了这个话题。
“徐家所在城市在人间十分繁华，”两人跟着徐嫣然走进一处电梯，萧长宣在楼寻身侧，像个导游，“黑市也很受某些凡人和混入人间的魔族欢迎，其中呢，最受欢迎的就是……”
苍白的光骤然打在楼寻脸上，原本白皙的脸在光下更少了几分血色。楼寻看着惨白弧光灯下徐嫣然脱去雨衣，拖着半身脏污的血迹朝里走，身侧萧长宣补全了自己的话。
“医馆实验交易。”
徐嫣然走向手术台的每一步都步履沉重，楼寻这才看清她一直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个通体漆黑的木盒，暗红的血液一直涔涔从角缝中渗出。
“那个大小，”萧长宣看着徐嫣然把木盒放在手术台上，“可放不下什么好东西。”
一语成谶。
下一刻，徐嫣然打开木盒，用灵力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血中提了起来，鲜血四溅，恶心程度堪比凶案现场。
楼寻这种时候就有反应了，他蹙起眉头，一手挡住鼻子，像是嫌弃非常。
萧长宣闲适地站在楼寻身侧，见怪不怪。
一个实验人员朝徐嫣然走来，他头皮净是金属光泽，纤维电极管被当成辫子在他脑袋上编成无数缕，左眼和右脸均安装了探测多功能感受器，荧光条在脸上闪烁。
“设备确认过没问题了吗？”徐嫣然问道。
“是的，可以保证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五以上。”实验员回道，“不知小姐那边……？”
徐嫣然眼神黯了下去，“自然。”
那实验人员说完便退了下去。
再次走到徐嫣然眼前的是一个单薄的年轻人，钢制面具锁住他面孔，只留下一双眼睛，薄眼皮深青瞳，眼睛生得十分好看。
年轻人看了两眼悬空的肉团，真情实感说：“徐小姐，你对你哥真是……下得去手。徐生人都死了……”
徐嫣然眸中霎时浮现出冷意。
“你还把他脑子挖出来，拿徐家血养着。”年轻人手腕一翻，锃亮的小型电子激光刀便出现在了他手中，“好多血，了不起。”
萧长宣看着肉团，眼神中流露出了然，也跟着赞叹道：“了不起。”
楼寻没跟着感慨，他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什么叫拿血养脑子？”
“啊，你不知道。”萧长宣笑叹道，“徐家人的血挺神奇的，血脉能起阵放火，能建立生命联系，还能延年益寿，人死了喝点徐家血就能起死回生，仙丹都没他们好使。”
楼寻没懂，觉得逻辑不合理：“但徐生死了。”
“因为他和徐嫣然的血脉都不纯，能力有限。”萧长宣说，“所以说，当年徐家全族下凡，真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
什么全族下凡？
楼寻还想再问，萧长宣却不打算多说了。
楼寻也不自讨没趣，重新回到徐嫣然的记忆里。
目光中，徐嫣然已经躺在了另一张病床上。楼寻这才看清那团血淋淋的脑花悬空在两张床中央，一张床躺着徐嫣然，另一张床用白布蒙得一丝缝隙都不露。
周围摆满了各种高科技设备，楼寻没接触过，叫不出来名字，但读书时在模拟的虚拟现实中见过。
人间科技达不到这个程度，楼寻想，手术台边的医生再度出声。
“身为操刀的呢，我再跟徐小姐你确认一遍。”
年轻人声音带着不正经的慵懒，“第一步换血，把您的活血换进你哥这具身体，再接上您养了很久的脑子，他就能活了。第二步的挖灵根，让你家的血不至于换后变质……啊对，灵根离体立刻腐朽，所以这个失败率还是挺高的。第三呢您的记忆会被录入人工智……”
“知道了。”徐嫣然打断他，朝身侧看去，“风险我一人承担。”
“……”那年轻医生啧啧两声，叹道，“客户就是神，您说的算。”
他扯开身侧白布。
白布下是一个人。
那人脸部五官还没有扭曲，相貌端正。但浑身上下皆是义肢，在惨白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他安静地躺在医疗床上，从科技设备上抽下来的医疗管将他左侧躯干插成了刺猬，而他胸腔居然在均匀起伏——就像活着一般。
徐嫣然躺在他右侧，见到他的瞬间便红了眼。
“小姐，您送来的尸……人体我们保留了能保留的绝大部分，剩下的被八方重挤碎了，实在没办法。”
“我……我明白。”
徐嫣然压住哭腔，像是看一眼少一眼般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扯了回来，这才闭上了眼睛。
“……”楼寻表情严肃起来，他大概明白徐生是如何复活的了，可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技术。
“人间没有。”萧长宣看穿他心思般，声音放轻道，“往头顶想想。”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那么……”那年轻医生收敛了所有表情，提刀往徐嫣然额上扎去：“九重天为您服务，记得给五星好评！”
*
他们眼前倏得一黯。
楼寻被萧长宣捏了一下手腕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指甲都要掐进肉里。
萧长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荒原时我提到九重天你也这样。你跟九重天有故事？”
楼寻甩袖撇开他的手，“多想。”
他们之间诡异地沉默了几秒，楼寻顶着萧长宣的目光，颇为不自在。
好在萧长宣没能好奇多久。
下一瞬他们眼前再度亮起白光，萧长宣将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他们眼前是无数竖排的二进制乱流，如同绿色瀑布般滚动着，让人眼花缭乱。
萧长宣不适地捂住了眼，“我最讨厌二进制。”
而后徐嫣然茫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全立体式环绕在他们周身，她如同失忆一般，不断的问她是谁，从哪里来。
“失忆？”楼寻问。
“从徐嫣然记忆里新生的人工智能嘛，”萧长宣闭着眼说，“白得跟婴儿一样，学习还要一会，正常。话说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一阵抽泣声在“徐嫣然”茫然的疑问中穿插着，声音极小，存在感却十分强。
已经成为一段数据意识的“徐嫣然”很快就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她恍然间多了无数个眼睛，整个徐家地宫都囊括在她眼里，每个眼睛对应着一个地方，她一时不适，差点分不清自己到底该看哪里，但她适应得很快，冷静几秒后，她朝抽泣声所在的地方找去。
那是一个极其丑陋的男人在哭。
徐嫣然瞬间就没了兴致，却不知为何难以移开注意。
那个丑陋至极的男人双眼猩红，义肢上所有的武装枪械都被他摆出，全部对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身苍白道袍，满脸横肉，操着语重心长的调子道：“徐生，你今日冲动杀了我，嫣然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听话，跟阿爷一起，阿爷不会害你的。”
“不会……”男人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语气讥讽，带着哭腔，“你授意半仙杀我时，不算害我？你欺骗嫣然走上歧途屡次犯禁时，不算害她？她马上就要入九重天了，你为了你的私心把你一双后代害成这个样子！！！现在跟我讲，你不会害我？”
老人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呢？！是那天杀的半仙……”
“闭嘴！！”徐生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你真当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你先和那群人狼狈为奸，是你告诉嫣然复活我的方法！如果不是你，嫣然怎么会找上他们，变成那副样子！？你不想让她进九重天，就想利用她进行你的研究！你一直在……在算计她……”
老人沉默了下去，浑浊的眼睛看着男人手抖的枪。
他们之间沉默许久，只有男人时有时无的抽泣声——他不敢开枪。
老人冷眼看着他，皱纹堆叠下的眼里一点点浮出嘲弄。
懦弱的人根本没有必要活着。
如果不是徐嫣然属意于他……
下一刻老人便换了一副神色，语气逐渐凝重，配合铿锵有力的语调，格外有说服力。
“徐生，神佛不仁，他们不认凡人，这个世界只有半仙才配活着。”他缓慢踱着步子，朝着徐生手上的枪走去。
“你……你……”徐生手抖得更加厉害，老人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你以为当初那个半仙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杀了你？为什么徐家要收养那个义子？”老人继续道，“因为凡人的命就是草芥，有灵根的人生来高贵。规矩从来都只为正统设定，谁管你冤不冤屈？你为我毁了嫣然仙途不满，那些在半仙呼风唤雨神通下惨死的凡人呢，谁去为他们喊冤？”
徐生说不出话来。
“徐家一开始就错了！血脉是我们的拖累！自七百年前九重天和凡间联通，徐家阖族从九重天下凡，那些仙人就把我们当成凡人看了！拥有神血的凡人，你以为嫣然去九重天有什么好下场？！她活不下去！！！”
“你……你骗……”
“我怎么害她！？她是科技万里挑一的天才，现在意识都融进人工智能里，那是我们徐家新的道路！她是徐家的领头羊，只要她制造出了灵力仿生，她就是凡人的英雄！”老人浑浊的眼里放出光芒，如同盯住猎物般盯着徐生，终于把他逼到了墙角。
“她会创造新的世界。”老人眼神矍铄，“没有回头路了。”
“……不……”
“你今日杀了我，这个计划就失去主持，无法进行，嫣然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老人一字一顿缓慢道。
“她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