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宣一手抵在眉眼处，表情嫌弃无比，见楼寻扯他衣袖，也跟着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放下了手，凑近棺材，神色凝重道：“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

他们眼前血肉模糊的人偶丹田处，同血管粘连着的——是一根粘连灵脉的灵根。

灵根只会生于半仙灵脉丹田，如果剥离，即刻腐烂，原主在灵根处积累的多年修为会随着腐烂而消散成灵力。

那这样的话……这满原的灵力就有了来源。

楼寻抬眼，入眼无数黑色棺材，如果每个人偶都有从活人身上剥离的灵根，那这些灵根是从哪里来的？

“九重天……”

目光中楼寻手指忽而缩了一下，萧长宣话音一顿，而后神色如常接上自己的话，“九重天那群人说被剥离灵根会出现什么来着？”

“灵根腐朽，灵力溃散。”楼寻脸色如常，“原主重则死亡，轻则痴呆。”

“你在人间时候有听过大量半仙失踪的传闻吗？”萧长宣继续朝前走着。

“没有。”楼寻回道，“所有带灵根的孩子出生就会被记录在册，正规仙盟部门对半仙管辖极其严格，不会出现大量半仙失踪而闻所未闻的情况。”

萧长宣越走越远，干脆不张口了，直接跟他在神识领域开启了对话：“楼兄弟正规部门出身啊？”

“与你无关。”楼寻跟着朝前，惜字如金道。

“好。”萧长宣向来从善如流，继续道，“那楼兄弟你的意思是不受管辖的散仙那边出问题了？”

“可能，但很小。”楼寻边走边朝棺材里看，“散仙能黑户生存，一般实力出众，不会如此任人宰割。”

不出所料，几乎每一个棺材里的人偶都有灵根，而且越往里走，人偶的五官便越清晰，身体也越完整。

楼寻心底那股诡异的熟悉感越来越重，他眉眼沉郁，越看越觉得徐家真是胆大包天。

不知是哪里来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楼寻抬头看向黑棺顶的全息数据屏，停下了脚步。

“萧长宣。”他忽然道，“别再往前了。”

走在前方的魔尊背影一顿，听话地转过身，表情从容，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盯上徐家了。”楼寻淡声道，“这里，这群东西，全是仿生人对吗？”

萧长宣没有否认。

许久后，他道：“楼兄弟一开始能叫出我名字，想必仙魔史学的不错，史书上也介绍了仿生人吗？”

楼寻看着他不说话。

史书上的内容从他脑海中闪过——魔尊初临人间，屠人间明月阁，明月阁连城十五座，无一存活，尸堆如山。

“而明月楼先触大忌在先，”老师的声音隔着悠远的时空飘进他耳朵，“犯仙凡大忌，私造灵力仿生半仙，此乃禁术，诸生需谨记，灵力仿生乃——第一禁术。”

萧长宣罪恶史上最遭人诟病的就是明月阁一役。

跟仿生人扯上关系的十五城，千万众生，他一个都没放过，哪怕老弱妇孺。

魔尊对九重天的恶意都没这样大。

徐家敢私造仿生人，那萧长宣盯上他们，也理所应当了。

“徐家纸人邪神的工程，是为了防你才制造的，”楼寻道，“所以纸人群发狂，是因为感知到了你的魔气。”

“猜得不错。”萧长宣指尖搭在棺材边沿的镀银上，语气并无变化，“那你猜猜本尊带你来这，是想干什么？”

“……”

楼寻头一回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他固执地站在原地，并不言语。

“楼兄弟想必认出来了，”萧长宣的话几乎是逼着楼寻往前，“不然也不会把话题往灵根上引，请吧，至少看看。”

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

最终，楼寻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脚朝萧长宣走去。

脚下白袍扫过黑草，楼寻余光不断从棺材里扫过。萧长宣走在他前方半步，带着他走向黑色棺材的中心。

他发现离中心越近，棺材里躺着的仿生人五官便越精致。

先是眉，每个仿生人之间略有细微差别，长的位置也有差移，但基本色如远山，斜飞入鬓。

再是鼻，梁根秀挺，精致非常，如同玉石精雕细琢。

接着是唇色浅淡的薄唇。

楼寻越见便越心烦意乱。

心中的那个猜测几乎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反应过来的时候楼寻已经下意识敛声屏气，他强行压下满心的惊疑，逼自己往前走。

身前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一步一千钧，楼寻终于在最后一个棺材面前停了下来。

猜测和事实是有区别的，楼寻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想。

他一身白衣同这旷野无际的黑原无比相配，整个人似乎都融进了这无边的沉默中。

霎时间，旷野里连寂静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不知多久沉默过后，才有了声音。

“你早就见过他。”

楼寻垂着头道：“所以才会冲我来。”

萧长宣没有否认。

楼寻也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锁在棺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棺材里的人：“萧长宣，你在杀我和救我之间游移不定，是因为怀疑我是仿生人啊。”

脚步声走近，楼寻声音里听不清情绪：“逼我来这，是想告诉我‘真相’，说我像机器人，是在跟我铺垫真相。”

“萧长宣，”楼寻转头，“你当真用心良苦。”

身侧，萧长宣跟他隔着半米距离，同他四目相对，而后他负手移开目光，低头看下去。

目光中，躺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安静的沉眠在棺中。

他五官不比其他，清晰且精致无比，矜贵清冷，面如玉，睫如羽，分明是温和漂亮的长相，却无端给人一股寒意。

而这样一副万里挑一的相貌——

属于楼寻。

*

没人想过会跟棺材里的自己对视。楼寻也没想过。

他目光落在那张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这种时候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感受，是该震惊，还是该害怕？

楼寻不知道。

他情绪上的空白如此明显，他想遮掩都不知道如何遮掩。

可若他真的是一个仿生人……楼寻看着萧长宣侧脸，轻声说：“出生编号，成长记录，仙盟都登记在册，萧长宣，我的存在有痕迹。”

萧长宣敛眸，眼里情绪并不分明。再抬眼时，他又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笑脸模样：“你觉得你自己不是？”

“你想我承认我是？”楼寻道。

“倒也没有。”萧长宣手指越过棺材边缘，隔空挑开仿生人细软的长发，露出右侧脖颈上的时间标签，“看，时间编号对不上。”

时间标签是荧光材料，遇光开始渐渐发红，电子光芒明确标示着——仙历叁零肆贰年拾壹月，壹号。

3042年11月。

这个时间比萧长宣作为魔尊出名的时间都早。

“脸长的倒是一模一样，比你大了三百多岁。”萧长宣摸着下巴，“仿生人也没你这个型号的，会自然生长，有血有肉，全都是生来就是成人体——”

“我们也做过成长型。”一个女声忽然插入二人中间。

楼寻和萧长宣连忙退开警戒！

只见黑色的棺材边沿缓缓现出一个全息投影，流云长发，素净衣衫，样貌同楼寻五分相像，端的是一派大家闺秀模样。

那女子抬头扫了一眼周遭投影的光屏，调试信号直到清晰后，才朝楼寻和萧长宣点头示意，自带矜贵。

“徐氏嫣然。”她道。

萧长宣抱臂在前，闻言弯下眼角，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对楼寻开口说：“你先前诧异，原来是见过她吗？”

楼寻还没开口，徐嫣然就接了话，“是。嫣然曾与家兄一同帮助楼公子逃跑。”

说罢，她转身朝楼寻福身行了一礼，“此番逃跑失败，差点让楼公子和家兄一同命丧黄泉，是嫣然失策。多亏公子及时止损，上了花轿，断家兄一臂平怨，才能使家兄免受折磨。若是那贱人动手，家兄四肢不断他必然不会罢休。”

“……”楼寻抬眼看向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朝他眨了眨眼，声音立刻通过神识传音响在他脑海中。

“徐嫣然十年前就死了，你说眼前这个是什么？”萧长宣问道。

楼寻连思考都未曾有：“人工智能。”

随后单方面断了神识连接。

萧长宣点点头，笑而不语。

“二位来此原本触发警报，是嫣然放通了权限。”徐嫣然站在棺材前，微微颔首，“不知二位有哪里是存疑，想来一探究竟？”

萧长宣很有兴趣问：“徐小姐不如先说说，你为何帮我们？”

“家兄想助楼公子，嫣然按家兄意愿行事。”徐嫣然对萧长宣语气相当公事公办，面向楼寻时便柔和起来，“嫣然失礼，听了楼公子方才对话。公子似乎很疑惑仿生人的灵根从何而来？”

“……”楼寻微微蹙眉，终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一面应了徐嫣然，另一面再次打开神识连接，“她有自我意识？”

“你之前不是见过她吗？”萧长宣问。

“一面罢了。”

“她自我意识可强了，还是个兄控。”萧长宣调侃道，“早知道就不跟他们家老头定亲了，白坏人家好姻缘。”

楼寻一只耳朵听萧长宣毫无营养的调侃，另一只耳朵听徐嫣然声音清冷解释道：“灵根来源有两个主要渠道，一是徐家多年前与散仙订立的协议，二是抓捕从没入籍册的散仙，如黑市，地下城的散仙进行灵力仿生实验。”

“这具仿生人就是我们进行灵力仿生最开始的样本。”

楼寻眉头一跳，只见徐嫣然目光从眼前仿生人脸上一扫而过：“关于样貌，我无法给出解释，这具仿生人我也不清楚来源——我并不主管仿生人项目。但可以保证，我们的仿生复制品，从未流出，无论成人或是少年版。”

“流出也不是他。”萧长宣道，“你们仿生人开始才几年，旁边这美人都二十了。”

徐嫣然认同地点头。

“徐家为何做仿生人？”楼寻略过萧长宣，直截了当地问道。

徐嫣然却沉默了，全息投影的目光中流露出歉意。

“超出权限了。”萧长宣道，而后在他神识领域压低了声音，“跟她追问没用，不如我们去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如何？”

“你何必多问，”楼寻冷漠道，“给我这身棺材服的时候不就想好了吗？”

“倒也没这么长远。”

两人暗自商讨完，不约而同地看向徐嫣然。还没开口，这徐家小姐先向他们作了一揖，道：“嫣然恳请二位烧了荒原。”

萧长宣眉头微挑，道：“徐小姐不是不主管仿生人项目？”

“此地确非我管辖范围。但那群有灵根的人却是家兄抓的，家兄为此日夜愧疚。这荒原在一日，家兄便一日不得安宁，更别提最近更是胆大包头抓了世家子弟，如若暴露，家兄恐难独善其身。”徐嫣然顿了一顿，而后道，“而且今日是那贱人轮值此地。”

萧长宣顿时了然，悄悄和楼寻吐槽：“为爱够记仇的。”

“我知道二位想查明仿生人，嫣然也愿助二位一臂之力，但请二位若遇见家兄，一定保全他，”徐嫣然投影逐渐淡去，“麻烦二位了。”

萧长宣笑而不语，送别了她。

楼寻冷眼旁观，手背阵盘微闪，等到徐嫣然完全消失才道：“你如此笃定这是爱情？”

“你知道徐嫣然怎么死的吗？”萧长宣手背也亮起和楼寻如出一辙的阵盘。

见楼寻没答话，他自顾自接话道：“和自家哥哥殉情死的。”

一股恶寒忽然从楼寻脊背爬上来，他不由得问道：“……殉情？”

“是啊，楼公子。”萧长宣笑意盎然。

“你替嫁路上，见着了不少地底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