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云跨越万里之遥不过须臾，到雁城城门附近，贺霁把沈欺从云头放下，拱手作别：“沈仙友，我和阿霈先走一步，且就此别过。”
沈欺报以一笑：“两位仙君后会有期。”
目送二人走后，沈欺仰首打量起眼前这座雁城来。
不同于鹿柴坡的偏远淳朴，雁城呈现出另一番天差地别的仙界风貌，繁华殿宇不失玲珑意趣，城内十步一花，与朱红楼阁相衬。
雁城城主雁归君是仙界名士，平生最好莳花弄草，遇到看对眼的花卉，不论名贵与否，定要想方设法在雁城培植。从此，除了带毒带煞食人招魂这系列横行霸道的花草，六界名花在雁城齐聚一堂，又因雁城气候奇异，每过数百余年，城内众花的花期尽数重合，满城花枝尽放，持续半月方谢。待到此时，于一城之中、半月之间，览遍六界繁花，即是雁城花醒之意。
等候数百年方能一遇雁城花醒，物以稀为贵，故而每到花醒时的半个月，雁城必定门庭若市，入城的不乏各大仙门翘楚、各地有名望的神仙，甚至连天庭仙官都会现身一二。加之只要买得到入城券，五行六界中凡已得道的神尊仙者，不论品阶仙衔皆能进城参观，雁城花醒因此成了仙界著名非官方盛会。每次雁城花开，不仅能赏花会友，还有机会偶遇平日只活在传言里的知名神仙，一举跃为仙人们追仙朝圣的不二之选。
根据城主府发布的可靠消息，今晚就是本次雁城花醒开始的时候，此时城门口的哨卡处仙山仙海，人头攒动，足下的滚滚祥瑞云气几乎堵塞了道路。
轮到沈欺时，他出示过管事给的入城券，守卫核验一番，而后招来一驾雕花座辇，恭敬道：“仙君安好，您的赏花居处在城主府内撷花院，这顶座驾会送您过去。”
沈欺叹为观止：至尊豪华赏花体验诚不我欺。
他登上座辇，厢内熏着花露，丝丝暗香拂面，软榻小几旁早置办好了花点酒酿，摆放得赏心悦目。沈欺委实是大开了眼界，颇觉咸鱼进了大观园，扑进软榻里悠闲一坐，座辇甚是懂人心意，直等他坐稳才缓缓驶入城内。
沈欺咋舌：区区一架座辇也能这么善解人意的吗！
他慨叹完，微撩起小帘，趁大好机会，观赏着窗外花开景色。
满目繁花似锦，将放未放，梢头枝桠拥着团团花苞，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常见的桃李梅兰牡丹芙蓉自不消说，更多却是道不出名字的瑶草琪花争奇斗艳，形形色色的花枝叫人精心搭配过，一路行来层层渐变，移步换景，如坠瑰丽锦绣，绵延的千顷花色直接天际，为城阙飞檐簪上几笔芬芳。
开阔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游人如织，雁城本地的仙人趁着人潮旺盛，正在大肆促销本土奇货。
亭台楼阁里三三两两的仙人聚做一团，观花之余偶作闲谈。沈欺看得兴起，座辇转过一个弯，来到临近城主府的大道旁，本来融洽的景色里却突然冒出了一幅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头顶先是出现了丛丛海珊瑚的幻影，整齐划一地雕刻成沈欺不知名的某种形状；而后洁白凤凰花飘飘洒洒，化成一把剑的式样，在空中打着旋飞舞；最后凭空出现偌大的一堵祥云，遮天蔽日般笼罩了天空，其上七彩云霞斑斓，组成一行飘逸字体。
三副场景泾渭分明，颇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架势，沈欺不解归不解，但并不妨碍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过去，心道，这莫不是雁城的什么神秘习俗。
莫名其妙的不只沈欺一人，路边有位仙君亦是满头雾水，拉了同伴求解：“最近城主府附近怎么稀奇古怪的？”
有人答道：“哎呀，你不知道，这条街早就被包下来啦。”
“对啊，今年雁城花醒可是有三位重磅嘉宾过来，这三位的雁城风雅会早就闻风而动，提前在这里做足阵仗迎接呢。”另一位仙子道。
提问的仙君抬头分辨一阵，醒悟道：“半夏珊瑚、雪凤舞剑，前两位我晓得是谁了。最后的那个场子又是哪位？”
“还能是哪位？”
“你既然这样讲，我不禁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传言不假，今晚那位真的会来雁城吗！”
“否则呢，普天之下还有谁家风雅会是用云彩作标识的？”答话之人嗔怪道，“又是天宫祥云又是七色霓彩，除了衔云风雅会，还有哪家做得出恁大的排场！”
“就是嘛，你仔细看看，天上那几个字不是写着的：雁城花醒缘何故，衔云公子下凡来！”
怎么又是衔云公子！
看来今晚有三位仙界名人来到雁城赏花，其中一个不偏不倚就是衔云公子本尊，眼前三个场子是旁人为他们做的道场。沈欺不得不服，他在鹿柴坡已是每日必闻衔云公子，而今跑到雁城亦不能幸免，此位公子果真不愧是占据仙界八卦榜榜首的人物。
然而沈欺本人对追仙提不起什么兴趣，非但没有见过衔云公子的面貌，连其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只因为他每每听到小桃子吹捧衔云公子都无言以对，只求下一刻就转头遁走，绝不想卷入追仙这类活动！
但世人显然不像沈欺这么想。
三个离奇怪诞的道场前人流越聚越多，亢奋的神仙们打着不同口号的旗帜，手里或摇晃丝绢，或挥舞小扇，倚着身后道场作画留念，此情此景不似仙界，反而宛如大型妖魔道做法现场。
这如魔似幻的现实令沈欺无所适从，自觉难以融入如今神仙们的业余爱好，吩咐座辇直奔城主府，风一样的逃离了这玄幻之地。
城主府外有重重把守，沈欺手持限量入城券，得以一路畅通无阻。为招待入城赏花的贵客，城主府花了大手笔辟出专门的院子供人休憩，沈欺被分到府内撷花院，如花似玉的侍女们亦步亦趋，训练有素地将贵客送到撷花院门前。侍女们还要端茶送水，沈欺顿感无福消受，委婉地把她们打发走了。
撷花院朱漆乌瓦相对，院子里连片花海如卷如云，与天边霞彩交辉，好一幅明媚画面。
沈欺方才落脚，从院墙外飘来个闻风而至的仙姬，一手挽着只药箱，开门见山道：“你是无药先生姑姑说的沈欺吗？”
这仙姬就是无药先生夫人所说的城主府旧识，沈欺道：“正是。”
仙姬：“我是城主府上医仙小舒，既然无药姑姑和你说过，我就不多礼了。”
“无药姑姑传信说你受伤了，要用渡苦花蕊治疗，”小舒仙姬指着一朵花苞，“你看，雁城所有的花都是含苞未放，等到晚上才会一齐开花，”她挽起手指算了算，“医仙院的渡苦花今晚开花，届时才能摘蕊入药。要不然你先在城主府逛逛，到时候取到渡苦花蕊了我再叫你好啦。”
沈欺欣然应允：“都听小舒姑娘安排。”
小舒仙姬道：“诶，话说回来，是谁送你来雁城的呀？”
沈欺答道：“是九舜宗的惜雨仙君。”
“啊，无药姑姑不早说！早知道我就提前出城接你了，还能看到惜雨仙君！”小舒惋惜又羡慕，“你的运气真是好，让惜雨仙君风雅会别的人知道了，可要羡慕死了！”
沈欺：“……”
小舒仙姬向沈欺极力推荐道：“惜雨仙君真的是个特别好的神仙，可惜从前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生性坚韧，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要是想继续了解惜雨仙君，欢迎加入我们惜雨风雅会哦。”
沈欺仿佛见到了又一个小桃子，再三克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强撑出不失礼貌的微笑：“小舒姑娘谢邀。可我真的无意于此，还是算了吧。”
小舒仙姬越挫越勇：“惜雨仙君不行，那不如加入衔云风雅会呀。”
……不，这个更不行。
沈欺痛苦地晓之以理：“小舒姑娘，你说的风雅会我还闻所未闻，强行入会怕是不妥吧。”
“哦对对。”小舒仙姬想起来了，“我忘了，鹿柴坡还没有成立风雅会，你不知道嘛也正常。”遂干脆热心肠地替沈欺扫盲。
风雅会是仙界民间自发组织的集会，这股风气不知何时兴起，等兴起时已经大行其道。风雅会提倡追风雅之仙，行风雅之事，各路神仙名下都有其各自的风雅会，除此以外，还有荟萃所有风雅会的群仙风雅集，供各家风雅会切磋交流。
而衔云风雅会，因声势格外浩大，已经在群仙风雅集屠榜百余年，至今无人可比。
今晚雁城花醒，雁城官方指定的最佳观花地点就在城主府赏花台，云澜府的三位府主中有两位在宾客之列，上峣仙宫掌门也会到场。上峣和云澜都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学府，这三位又都身份特殊，所以此三家风雅会的实力相当卓绝，顺手就包圆了城主府前的大街。
小舒仙姬道：“半夏珊瑚是云澜二府主卿半夏，雪凤舞剑是上峣掌门容临渊，至于云彩相闻，就是指的云澜三府主衔云公子啦。”
沈欺关注的重点却尤其歪：“其他二位都是有名有姓，唯独衔云公子不用真名示人吗？”
好在小舒仙姬有问必答：“当然不是，这个别号是大家叫出来的，衔云公子本人不会这样自称的。他的真名是……”
“等等，叫什么来着？！”小舒仙姬懊恼极了，“不好，衔云公子叫多了，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
沈欺：“……”
“算了算了。”小舒仙姬思考无果，也不想了，她说：“花醒的时候马上到了，最好的位置就在赏花台，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啊，你有时间的话就过去一趟，我先去叫其他仙友啦！”
“小舒姑娘宽心，我会去看看的。”当然并不是为了衔云公子，沈欺暗想道，既然有百年难遇的美景，不看白不看。
任是小桃子和小舒仙姬等人将衔云公子吹得怎么天上有地下无，沈欺反正是不信的，不就是生了一张好面皮，横竖他也不是没见过好看至极的神仙，难道还能被衔云公子比下去了不成。
金乌西沉，玉蟾渐升。
花开之时已近，撷花院左右的庭院空空，神仙们倾巢出动直奔赏花台，沈欺确实闲得发慌，提溜着一袋子干果蜜饯，也顺着指引摸索过去。
赏花台位于城主府高处，名字起得风雅，叫做“风花雪月”，从此处可以俯瞰全城花景，是观赏雁城花醒的宝地。赏花台内亦是栽种了大片凝羽花，今夜难得圆月高悬，微风袭来，风花月三者俱全，是观花的大好时机。
城主府于纷纷花树下置几设席，宾客围席而坐，沈欺算是来得最迟的一批，在赏花台边缘摸了个不起眼的席位，自顾自地同一叠青梅作斗争，一颗一颗剥得津津有味。
席间突发一阵骚动，因一男一女两位气度不凡的神仙现身，被引到赏花台的上首坐席。有人窃窃私语：“饮冰神君和五公主到了！”
城主雁归君起身迎客：“饮冰君、五公主，二位大驾光临，雁城蓬荜生辉啊。”
“雁归君多礼了。”
上峣掌门容临渊在仙界是出名的面目俊秀，常着银羽衣配雪羽冠，再佩上尽覆冰霜的长剑，是标准的剑仙做派。他矜持地微一颔首：“今日雁城花醒，上峣宫众慕名而来观花，多有惊扰，望城主府见谅。”
雁归君道：“容掌门言重了。”
反观云澜府便是截然相反的画风，卿半夏爽朗一笑：“雁归君说的哪里话！你有满城花，我便前来赏花，两厢情愿的事情，有什么生辉不生辉的。这里也不是北海龙宫，我呢出门在外就是云澜府的人，你可别叫我五公主了。”
云澜府的神仙还是这般随心而动，雁归君道：“二府主潇洒一如既往。”唤了侍女带两位尊神入座，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安排到了不同的席位。
雁归君发觉少了一人，道：“两位同行而来，怎么却不见衔云公子？”
容临渊凤眼微睨：“雁归君误会。我同卿府主并非同路人，不过是赶得凑巧，同时到了此地罢了。”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想来云澜府事务格外繁忙，三府主恐是忘了花醒之期吧。”
他似乎话里有话，卿半夏恍若未觉般，有说有笑的：“饮冰君多虑了，这不是花还没开嘛，蔚然已经在路上了，随后就到。你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
容临渊不禁轻笑，而神情比不笑时更冷漠：“二府主说的此类凡俗吃食，上峣从未有心沾染，就不劳二府主费心了。”
“……听说上峣和云澜两家背地里不甚和睦，看来是真的啊。”
沈欺前方一张坐席旁，几个打扮富丽的仙女正热烈讨论，一时忘形，声音飘到了沈欺的耳朵里，他吃完了青梅，又抱起一只小西瓜，不嫌事大地吃瓜看戏。
“可不是，上峣和云澜的渊源本来就纠缠不清，何况一家正统一家新派，两家又连年争夺仙界第一学府的头衔，上峣仙宫的人好像都有点看不惯云澜府的。”
“咦，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吗。”
“对呀，近些日子上峣和云澜同时发榜招生，两家收到的名帖居然不相上下，听说饮冰君为此憋着股闷气呢。”
“好好好，不和就不和吧。先不说这个，你们忘了来这里今天是干嘛的吗？等衔云公子啊！”
沈欺猛地噎了噎，险些被呛住。
仙界除了衔云公子，难道就不剩一个好看的神仙了吗，否则这个名字怎会如此无孔不入！
其中一个紫衣仙女没克制住，发出了和沈欺内心深处同样的质疑：“我就不懂了，你们一个两个着了魔似的，口口声声都是衔云公子。这位云澜三府主的修为好像也就稀松平常吧，上峣容宫主的功绩比他多得多，容貌也是万里挑一，你们怎么就逮着衔云公子不放呢？”
“妹妹啊，当年我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是你这么想的。”
另一位粉衣仙女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曾经我也以为衔云公子的实力配不上云澜七君子，但是相信我，只要你见到他了，立刻就会感受到，什么法力不法力的啊，那时候都会抛到九霄云外去的。”
紫衣仙女怀疑道：“我还是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你看看，今天城主府新增了一倍的守卫，就是为防混进来看衔云公子的人踏破了门槛，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粉衣仙女道：“我再和你说个典故，你瞧见门口风雅会打出的口号了没有？”
紫衣仙女难以开口：“雁城花醒缘何故，衔云公子下凡来？我觉着你们雁城风雅会这个口号很是羞耻啊。”
粉衣仙女反以为荣：“不，这不是口号，是事实。”
某回衔云公子来到雁城，恰逢那年雁城花季提前，逢其入城时，雁城一夜花醒，因而得此逸闻，并在雁城发扬光大。
紫衣仙女反驳道：“我好歹也见过云澜七君子的画像啊，好看是好看，也没到你们说的这种夸张地步吧。”
“妹妹，你是不知道，”粉衣仙女苦口婆心地解释：“容貌风姿到了极致，画像是画不出真人的万分之一好看的呀。”
“等会儿衔云公子到了，一切自然见分晓，我们拭目以待吧。”
紫衣仙女不以为然。
沈欺同样不以为然。
良辰美景作伴，乐者鼓瑟吹笙，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不一刻，雁城万花悄然齐绽，而沈欺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城内竟无声飘起了细碎飞雪。
——风花雪月四景，居然真的在一夜之间，齐聚于风花雪月台！
众仙顿时哗然。
这喧嚣却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新雪，而是雪月之下正有朵朵祥云，朝着赏花台而来，云间可见白衣一袂，随风纷然而动。
有人小声惊呼道：“是衔云公子来了！”
一言既出，满座难掩惊诧与探究，一瞬不瞬地望着乘云而来的神君。雁归君再次率领侍女们列队相迎，满座宾客翘首以待，赏花台静得可闻针落。
云气渐近，那白衣翩翩的神君从月上云端落入花间雪夜，总算得以让人一观全貌。
他一身白衣飘飘垂逸，饰以浅金流云纹，腰间浅金的穗子系了白玉令。束流雪冠戴玉簪，垂着雪色的锦织发带，手提一盏精巧灯笼，映出的容貌惊为天人，而他双眼清澈毓秀，似是芝兰以为骨，皎然玉树庭中生。
翩翩公子甫一落地，脚下缭绕祥云登时消散。夜空下微风袭人，澄然月华笼了高台，他提灯自朦胧花海中行过，银雪逐影，亦似繁花伴人莹莹而绽。
风花雪月夜，他作了最惊艳一笔。行至城主前，他微微一笑，眉眼极温柔：“云澜府蔚止言，见过诸位。”
……
百闻不如一见，席间鸦雀无声，久久不能言语。紫衣仙女心潮起伏，良久，严肃地转过头，向粉衣仙女热切道：“姐姐，你们雁城风雅会还缺人吗？！”
想来是前座几位仙女谈论时过于激动，几案上一只杯盏骨碌碌滚到了沈欺脚边，沉闷一声响。
沈欺俯身拾起杯盏，倏忽有阵风过，枝叶簌簌而响，浮蕊翩然飘下，飘落在杯盏中央。
他将盏中落花轻轻拂落，默念了一声：
“……蔚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