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泪划过脸颊，落在枕上一片冰凉，顾比荣猛得惊醒，他睁开双眼，看着头顶繁复的花纹，一时间还没从梦中的惊怒情绪中回过神来。

只觉得周身全是疲惫，心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他轻轻喘息着，抬手想去抹去脸上的泪，却发现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原是苗娘睡着睡着缠住了他的全身不让他动弹，压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看着她那张恬静又干净的安睡小脸，顾比荣只觉心头那抹阴云一瞬间消失，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看了看天色，顾比荣抽出手，轻轻将苗娘推醒：“该醒了，要去学堂了。”

苗娘不情不愿地哼唧两声，捂住耳朵滚进床深处缩着不想动。

顾比荣沉默一秒，冷冷道：“我废了那样多的心思给你找了好老师，你真的不打算继续上下去了？。”

“我去我去！”苗娘连忙一个翻身坐起，不敢看容夫人冷冷的眼眸，嘟着嘴穿上了学子服饰。

吃了点早饭，苗娘急匆匆地走出门去，到了门口顿住，她转过脸来，脸上红红的：“夫人，我、我走了。”

“好，”顾比荣心头一动，声音清冷，“我等你回来。”

待苗娘脑子一团浆糊地到了书院，才猛得回过神来，方才在门边和容夫人说的话，好似、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晨间送别。

她是那个出门做工的丈夫，容夫人就是那个操持家中的娘子。

她感觉一切都怪怪的，却不知为何心生一点喜悦，嘴角翘了半天才落下。

却在心底暗暗道：日后可不能冲着容夫人叫“夫人”了，会叫人误会，叫自己也误会了。

这点朦朦胧胧的喜悦在进了学堂后彻底消失，王夫子开始抽背文章，她问上一句，然后指一个学子接下一句，再让学子解释其中意思。

苗娘只能磕磕绊绊地全文背下，被猛得一抽背心里全是慌乱，看着王夫子的眼睛只会发呆。

“何苗娘，‘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下一句是什么？”

是什么来着？苗娘在心里从头默背，一句一句按照顺序来，却见王夫子开始摇头。

“资质不高，也不勤勉，背都背不下来，如何能写呢？罚你三下，你可有异议？”

“我会背的。”苗娘子又慌又乱，小声道。

“那下一句是什么？”王夫子又问。

被打断了思绪，苗娘只能再次从头来过，还没默背到上一句，王夫子的戒尺已经拍了下来。

“说谎。”

然后是重重的三下掌心。

苗娘眼里噙满了泪，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她会背的！真的会背的！就是应付不了夫子们花里胡哨的提问而已。

可满堂中还是只有她一人答不出来，只能拼命咬着下唇难堪地坐下，努力忽视身后其他学子戏谑的眼神。

昨日被问问题，她说不知，王夫子还只是摇头叹息，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对她严苛了许多，苗娘每次被她突然点到时就是下意识的一愣，然后就是错过了时机被一记戒尺打在她掌心。

有时她磕磕绊绊地回答上了，王夫子还是摇头不满：“如此不熟练，回去把文章抄上三遍。”

苗娘眼眶子都拦不住泪珠了，啪嗒啪嗒地落在桌案上。

王夫子还是不满意：“女子虽身体娇弱，但心境可比男儿，如此软弱像什么话，出去站着。”

苗娘只得出去罚站了，出门的路上迎着其他学子看笑话的眼神，脸上火辣辣的，只得丢人。

晚些的丹青课、棋艺课等更是受尽了嘲讽。

待下学坐上马车时，原本干瘦的鸡爪子已经被打成猪蹄了。

她终是忍不住扑在了芳娘怀里，“哇——”一声大哭出来。

芳娘看着她的手心疼，却也只是道：“娘子，严师出高徒，娘子是拜在黎老先生门下才得以进青山书院读书的，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且再忍一忍吧。”

苗娘难过，想和芳娘诉苦，却听马车外传来几声讥讽：“何苗娘，你一个从未上过学的外室子，自以为拜了黎老先生为师就能与我们为伍了？愚蠢至极！哼！”

“我看你还是赶紧离开书院吧，再这样下去，怕是没过几天，手都要被打折了！”

“文章背都背不出来，更别说写了，岂不是得要了你的命？”

······

外面的人叭叭地讥讽着，苗娘躲在马车里不敢作声，直到外面的人散了，才悄悄掀起帘子看。

“她们都是谁啊？”苗娘红着眼睛问。

“是吏部尚书之女，江开妍江家小姐。”芳娘小心翼翼地回。

苗娘对她们没什么印象，但依稀记得，何玉莲与她一向交好······

苗娘低下头，咬了咬牙：“回去吧。”

看了眼背打成猪蹄的爪子，她又补了一句：“今日就不去梧桐堂了。”

回了何府，她一头钻进自己的院子里，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打开笔墨，对书抄写起来。

王夫子罚得只是她的左手，对她写字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丢人，只是——疼。

抄了大半天才抄好一遍，刚要抄第二遍的时候，左手突然疼得抽抽起来，她手一抖，墨汁掉到纸上，污了一片。

苗娘一愣，连忙伸手去擦那墨迹，却一不小心，把那张纸撕成两半。

她又急又恼，眼看天色又晚了，明天要考察的文章还没开始学，额头急出了一层汗也顾不得擦，只是叫芳娘：“芳娘，芳娘，再去帮我拿些纸来。”

一阵香风袭来，洁白的宣纸即刻铺上，苗娘接过连写几个字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来人：“容夫人，你、你怎么来了？”

她有些心虚地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看着桌案上的一片狼藉，只觉得没脸见容夫人，真是愧对于她，白费容夫人一番苦心找了名师来教······

顾比荣自然瞧见了她的小动作，也将她脸上的羞愧收在眼底。

本是想着，这小姑娘从小无人教导，不通人伦，没有规矩，才将她送去上学的，却不想去了学堂受了管教生了这么多事端。

顾比荣拿起被墨水染过的纸冷眼瞧了瞧，看着苗娘娟秀的小字有些意外：“苗娘的字写得不错。”

苗娘低下头，眼睛红红：“以前常被罚着抄经文，抄得难看没有饭吃，字便练出来了。”

她抬眼偷瞧一眼容夫人冷冷的眼神，小心翼翼道：“我只是一时学习跟不上而已，等被罚多了，就自然能跟上了！容夫人······你、你别失望。”

顾比荣闻言心中一软，对上苗娘乞求的小眼神，他就是有再多话也都说不出来了，良久他皱眉冷冷问：“你以为，我来是因为嫌弃你学习不好？”

苗娘红着脸点点头，顾比荣伸出如玉的长指用指尖戳了戳她的脑袋，不悦极了。

“呆子，你今日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苗娘一愣，怎么说着来着？

她说：“夫人，我走了。”

然后容夫人说：“好，我等你回来。”

容夫人说要等她回来的······苗娘这才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头。

“我等你等了很久，”顾比荣冷声道，倾身凑了过来，认真地直视苗娘的眼睛，“你怎么不回来？”

扑通——扑通——扑通——

苗娘的心嘭嘭跳，就要跳出胸膛了。

她脸上满起一片红晕，感觉自己要溺死在容夫人如水般的双眸里。

有那么一瞬，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心跳得那样快，难道是因为在为这世上难得有人会等她回家而感动？

“容——夫人，”她有意含糊了第一个字，并且因为自己仿佛容夫人夫君一般唤她而心跳加速，“我错了，我不该不去见你的。”

顾比荣目光清泠泠的，看着面前脸红得要昏过去的“庶女”，决定不那么轻易原谅她冷声道：“我等了你好久，也饿了好久。”

他声音拖长，带了几分幽怨和不悦的冷意，苗娘只觉得自己脑子学文章学昏头了，不然为何，她竟觉得容夫人——十分可爱？

“爹爹果然配不上容夫人！”苗娘脑子里一团浆糊，只余这句话在脑海里坚定地回想。

她猛得站起，推门叫芳娘：“芳娘芳娘！有东西吃吗？我饿了！容夫人也饿了！”

她动作有些慌乱，耳尖绯红一片。顾比荣看着她着急的身影，冷意维持不下去了。

好乖的孩子，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桌案，冷冷拿起了笔。

不过就三份罚抄而已，哪里要他等那么久？

待苗娘帮着摆好饭桌去请容夫人时，书案上已摆好了三份罚抄的文章，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字迹。

对上容夫人的眼，苗娘眼珠子又红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带着一丝哽咽：“容夫人，我真的会背的！只是、只是夫子喜欢挑句子抽背，我总是反应不过来······”

“还是不够熟练罢了，”听着苗娘将今日课堂上的情景一一道来，顾比荣理了理她的碎发，冷声道“多练练就好，我们苗娘其实很聪明的。”

注：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引自《楚辞》九歌

容夫人——姐姐——夫人——夫君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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