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安三十二年，春。

都城正值繁华兴盛，十里长街铺肆林立，南来北往，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福安茶楼，相传其背后东家乃是当今荣王妃，故而声名远播，稳坐京都第一茶楼的美誉。

“客官，您里面请！”

朱漆雕檐下，红木大门敞开迎客，伙计立在门口，迎来送往，脸都快笑僵了。无论前堂雅间皆是座无虚席，茶香幽幽，引人回味。

大堂柜台前，一位身着素布衣衫的年轻公子正在低头记账。

“叶先生，今日来的早啊。”

年轻公子循声抬头，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眼眸清亮。

“早。”

“叶先生，这是隔壁老板娘托我给您捎的柿子，还有城西宅子的大小姐让我给您送的豆糕。”

小伙计忙里偷闲，提来几个油纸包塞进叶灵雨手中，忍不住羡慕道，“还得是叶先生，我在这干一年多了，也不见大姑娘小媳妇儿给我送东西。”

她瞧见那堆东西，不禁头疼。

“还是送回去吧，无功不受禄。”

叶灵雨在外化名叶归，女扮男装，改头换面，当福安茶楼的账房先生已经三月有余。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不想与不相干的人多有瓜葛。

不等伙计开口，迎面来了位灵动张扬的姑娘，转手就把那堆东西塞回伙计手里。

“我们什么时候短叶先生吃的了，还需要外人送？”

平阳郡主解决完其他人送来的吃食，顺手将一盒点心放桌上。

“叶先生，暄宝斋的点心。我派人去排了好久才买到的。”

谁让人家是荣亲王的女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灵雨礼貌微笑，“多谢郡主体恤。”

她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好看的紧，清秀的面庞因为笑容平添几分烟火气。只是看似亲切和善，却时刻透着一丝疏离。

平阳郡主盯了好一会儿，忽而背过身去，面若粉桃，心跳如鼓，大有少女怀春的模样。

“那什么，待会儿都机灵点，有贵客到。”

所谓的贵客，便是当今长公主，慕容凤兮。世人皆知，长公主颇受圣上宠爱，骄纵跋扈，权势滔天。今年，慕容凤兮年满二十有三，早已过了摽梅之年。

皇帝为其准备了极为丰厚的嫁妆，驸马人选却一直悬空。只因长公主曾表明，驸马一定要她自己选，选不出就不嫁，更令人震惊的是皇帝居然答应了。

这些年，一个正经驸马没选中，倒是养了不少乐人舞姬。长公主素来看脸，就连府中的丫鬟小厮，都必须容貌上佳才可。

“这回又要选侍卫，听说是要求什么相貌过人，文武双全，细心体贴。”

伙计摇摇头，酸溜溜道，“不知道还以为是选面首呢。”

关于长公主好声色一事，京都内几乎是尽人皆知，只是不知到底是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只道进府的不论男女都得长的好看。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骚动，数十名佩刀侍卫在前开路，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一位衣着华贵、蒙着面纱的女子进了茶楼。

叶灵雨眸光微动，终于来了。

楼上右手第二间雅间正是平阳郡主特意留下招待长公主的。茶楼门前、二楼长廊皆有侍卫驻守，丫鬟小厮们纷纷候在雅间外，唯有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入内侍奉。

福安茶楼不负盛名，它称第一，京都无人再敢称第二，任何茶品，应有尽有。

伙计端上成套的红釉茶具，四平八稳的摆于圆角紫檀茶桌之上。

“上好的庐山云雾。”

平阳郡主亲自沏茶，装作不经意道，“殿下整日忙于公务，许久未出来放松了。咱们这不只有好茶，还有好曲。”

眉目流转间，慕容凤兮在她身上打量个来回，笑而不语。

直至平阳郡主将沏好的茶推到跟前，她才意有所指的说，“堂妹叫本宫出来，所为何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平阳郡主赔个笑脸，赶紧把刘侍郎之子托自己引荐的事如实告知。

“刘公子对殿下倾慕已久，现正在隔壁候着，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

慕容凤兮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叹道，“好茶。”

见她未接话，平阳郡主尴尬的笑笑，正巧这时外面响起悦耳的琵琶曲。

“咱这新来的乐人，其琵琶曲余音绕梁，可三日不绝。在二楼长廊上听最能听出其美意。”

慕容凤兮本就喜爱音律，又有平阳郡主极力推荐，索性随她出了雅间。

二人才踏上长廊，凭空冒出来一个人，正巧冲撞了长公主。重重守卫愣是无一人看清楚此人是从哪里上来的，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两人撞个满怀。

叶灵雨眼疾手快，接住慕容凤兮倾斜的身子，就这么揽住了人家的腰。

平阳郡主刚想说事儿成了，却不料人不对。

“叶先生？怎么是你？”

再看长廊拐角，刘公子及其家丁守在那里，像四处乱撞的没头苍蝇。

叶灵雨恰到好处的扶正慕容凤兮，旋即退后一步，拱手施礼。

“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

侍卫们后知后觉，一股脑儿冲上来，将叶灵雨团团围住，亮出白晃晃的刀刃。

平阳郡主见状，赶紧解释，“都是误会，这是茶楼的账房先生，叶先生，自己人。”

闻言，慕容凤兮仔细的在叶灵雨脸上流连，这双眼睛生的极为好看，很干净，是在男子身上很难见到的干净。

原想打一顿了事，可她却改了主意。

慕容凤兮摆摆手，紧跟着，侍卫们齐刷刷收刀退下。她没有直接开口，只是朝着侍女韶华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进雅间了。

各归各位，韶华却径直向叶灵雨走来，“叶先生，我们主子请您到雅间一叙。”

叶灵雨面露惊讶之色，暗地里却是正中下怀。

座上二人神情各异，慕容凤兮淡定自若的品茶，而平阳郡主却是慌张的左顾右盼。

韶华引人入内，继而回到长公主身后，“还不参见长公主殿下？”

叶灵雨听后，面上尽显震惊，赶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草民见过长公主，不知公主殿下至此，惊扰殿下了。”

即便是低着头，她仍旧能感受到对方审视的目光。

慕容凤兮放下茶杯，杯身撞上桌角，发出一声清响。

“叶先生何名？”

叶灵雨恭敬回道，“在下单名一个归字。”

“叶归？”

慕容凤兮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忽而扬起一抹浅笑，“不知叶先生可习得音律？”

“回殿下，在下习得一点，会抚琴。”

叶灵雨显得十分谦逊得体，毫无错处可寻。

慕容凤兮闻之，略一点头，“劳烦先生抚琴一曲，为我等助兴。”

长公主发话，在场的无人敢不遵从。不多时，底下人便抬上一张琴。

平阳郡主显得心事重重，手指搅在一处，腕子上的玉珠串都快被她捏碎了。长公主看她一眼，她才便勉强挤出个笑脸。

倒是叶灵雨，双手放在琴上，胸有成竹。白皙修长的十指开始抚弄琴弦，不多时，清明悠扬的琴音便倾泻而出，如身临幽谷。琴音似人，沉静中藏着一丝神秘。

慕容凤兮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原以为只有相貌过得去，没想到还是名好琴师。琴声之悦耳，盖过楼中一切声音，闻者皆为之倾倒。

平阳郡主呆愣愣的听着，似是没想到她真的会弹琴，还弹的这般好听。

曲调变换，扶摇直上，幻若高山流水，气势恢宏，恣意徜徉。

长公主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叶灵雨毫不躲闪，大大方方由对方打量，甚至回望过去。四目相对，纠缠难分。

相传，当朝长公主艳丽无双，如今得见，倒是当得起这名头。慕容凤兮就坐在她的对面，身着琥珀绢纱裙，威仪又从容，一双丹凤眼含着娇媚，美艳动人。

平阳郡主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不由咳嗽两声，借着为慕容凤兮添茶的功夫暂时打断了她们的眼神交流。

“我听闻皇上与皇后娘娘如今还是和年轻时一般恩爱，真是难得，自古帝王多薄幸，咱们陛下却是深情。怪不得殿下与太子颇得陛下盛宠，旁人羡慕不来。”

慕容凤兮收回视线，淡淡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听听就得了。父皇与母后恩爱，还不是纳了那么多嫔妃？虽然他不是个好夫君，所幸是个好父亲。”

话说到这份上，平阳郡主上不去也下不来，赞同也不是，反对也不是，难受的紧。她搜肠刮肚半晌，把脸都憋红了，也只憋出来一句，“毕竟是帝王……”

慕容凤兮但笑不语，只静静听着叶灵雨弹琴，似是津津有味。

一曲毕，叶灵雨起身行礼，“在下献丑，望殿下海涵。”

慕容凤兮勾勾手指，让叶灵雨近前回话。

当两人之间只余一步之遥时，她忽然玩味道，“跪下。”

叶灵雨愣怔一瞬，随即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这位金枝玉叶翻脸比翻书还快。

见她听话，慕容凤兮神色愉悦，“本宫府上正缺一个侍卫人选，不知叶先生可愿随本宫回府？”

此言一出，不等叶灵雨反应，平阳郡主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叶先生不行。”

慕容凤兮瞧过来，“为什么他不行？你喜欢他？”

平阳郡主登时红了脸，眼神躲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没有。”

“既如此，有什么不可以的？”

慕容凤兮又把矛头转回叶灵雨身上，“你不愿意？”

叶灵雨略作思索，若她太积极反而可疑，以退为进才是上策。

“在下才疏学浅，武功也是半吊子，身体抱恙，乃先天不足之症。怕是服侍不好殿下，再冲撞了公主殿下。”

听她如此说，慕容凤兮单手支颌，饶有兴味的盯着她，唇边依旧浅含笑意，半晌没有开口，就叫她这般跪着。

时间不久，却过的漫长难挨。

叶灵雨也未主动开口，静静等待慕容凤兮的意思。两人之间弥漫无声的硝/烟，却把旁人吓得大气不敢喘。

终于，慕容凤兮轻笑一声，“也别叫旁人说本宫欺负你。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当本宫的侍卫，二是挑口上好的棺椁，现在就给叶先生风光大办了。你选吧。”

哪有选择的余地？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得乖顺。况且她的目的就是接近长公主，好混入公主府。

叶灵雨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属下择其一。”

闻言，慕容凤兮轻笑出声，“本宫就喜欢像叶先生这样的识时务者，收拾收拾，今日就入府。”

“是。”

叶灵雨规规矩矩的跪着，长公主不发话，她就是跪到明日天亮也得跪下去。

慕容凤兮突然想起来什么，“人数齐了吗？”

“回殿下，加上叶先生，刚好齐了。”

韶华上前答道。

“起来吧。”

慕容凤兮甚是满意，语气稍显柔和。

“谢殿下！”

叶灵雨奉命起身，自始至终脊背都挺得笔直。

直至长公主的倩影消失在门口，韶华才回身恭贺叶灵雨。

“叶先生大喜，从今往后，您飞黄腾达的日子就要来了。快快收拾细软，随我进府吧。”

闻言，平阳郡主深深的看一眼叶灵雨，似是满心委屈无处诉说，眸中隐隐含泪，接着便扭头跑了。

叶灵雨：“……”

她还是收拾收拾，准备飞黄腾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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