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瑜，等会见胡处的时候，能不能说是你打的？”在朝办公室去的路上，林落这样对池瑜说。

池瑜莫名其妙：“他会信？不是，林落，我干嘛要这么说？”

“呦，小林，你回来啦？”

推开门，池瑜就瞧见胡处满脸笑意，如沐春风。

回忆上次林落做出类似的事，胡处大发雷霆的模样，池瑜还以为自己上司消息滞后了，尚不清楚林落干了什么好事，但随即心想不可能啊，自己亲耳听见刘局跟他交涉的。

唯一的解释是，胡处下场保了林落，想到这，池瑜都替林落心怀感激，庆幸地瞧了林落一眼。

林落看到胡处的笑，却是僵住了，被招呼着扯出椅子坐下。

胡处从抽屉里取出个文件夹推过来，池瑜一瞧，是张核磁共振拍出来的片子，上面肩胛骨的位置支离破碎。

粉碎性骨折，池瑜一眼就判断出来，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小林啊，我这次真的觉得，要不咱们算了？”胡处十指交错靠在嘴角上，微笑的表情溢出来似的，像是疯了，“这件事捅到领导那儿去，咱们特搜科的日子可算是到头喽~哈哈，依法执法文明执法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你们警校不教么？”

林落说：“胡处，我也是无可奈何。”

胡处伸手取过茶壶，倒了杯安神的花草茶：“哦？怎么个无可奈何？”

池瑜也好奇是什么个无可奈何，扭头去瞧却看见林落侧目瞟了自己一下，半秒的对视后，林落说：“他们……人多。”

“砰”的一声巨响，胡处怒捶桌面，刚倒的花草茶哗啦啦洒了一地，文件夹蹦起来差点砸到池瑜脸上，吓得女孩双手握拳到胸口，身子往后缩——她眉心还贴着纱布呢。

“这就是你的理由？！林落！七次过度执法，九次擅自行动，我全给你摆平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胡处指着林落的鼻子，气势汹汹到林落都不敢和他对视，眼睛朝左边躲。

“以前的事，我都无所谓，我知道你不怕死，死了就死了呗——可是这次不一样，我跟你说过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你根本不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你根本是在拿自己搭档的命去赌！”

池瑜听得简直要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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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里，林落靠在座椅上，毛巾盖着眼睑调整呼吸。

这次她实在给人打得太严重了，不是单单写检查就能过关的，签了一堆卖身契似的保证书，林落此刻已经心力交瘁，更令人心力交瘁的是此行的目的地——身心健康中心。

林落知这是善意而委婉的说法，更大众化的名字是精神病院。

警察队伍是心理问题的重灾区，平日和社会最黑暗的部分打交道，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并非易事，这医院和山城派出所有合作，除了心理治疗还能开各种证明，算是半个公家单位。

“林落，我发现你对胡处的态度真是太放肆了。”池瑜开着警车，头也不回朝身后说话，“胡处怎么说也是你的直属上司，人脾气又那么善良，比我们学校某些婆婆妈妈的领导不知道好说话到哪里去了，就这你还不满意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没有不满意……”林落隔着毛巾揉眉心，勉强回答道，“我和胡处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都不喜欢那一套官腔弯弯绕，久而久之就是这样。”

池瑜说：“哦？亦师亦友？原来如此。我冒昧地问一句，谁是老师？”

林落知她又在嘲讽，心想真是没良心的，也只能闭上嘴装死。

不多时，又听见女孩开口搭话：“我还是第一次见胡处发这么大的火。你真是给他惹毛了。”

“哈——”林落拖长了语调，蓦然想起了什么，额间一如既往的微痛，却不算难以忍受，因为这记忆不是过于久远，“可能也是有原因的，我记得我听海城那边的前辈说过，说过……”

林落回忆着，说：“好像是我跟胡处办案之前的事儿了，大概之前个两年、三年？说是胡处的老搭档，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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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到了地方，林落开了门仰头看，牌匾上书六个大字“身心健康中心”，表面鎏了一层塑料金，脱落了一半，在未褪尽的夜色里暗暗闪光。

山城的公务员下班都是极早的，万万等不到太阳越过山头，楼里的灯都熄了，得亏林落是有预约，此刻跟护士知会一声找到了地方。

推门进去，里面是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和正常大夫的区别就是脖子上没挂听诊器，桌面上一张纯白的草稿纸折成三角状，写着名字——谢静逸。

谢医生年龄倒是不大，恐怕山城这穷乡僻壤的心理科也挂不出什么专家泰斗号，但人瞧着是文质彬彬的，一股书生气，怀里抱着一本杂志品读。

林落眯了眼睛看，瞧见封面上写着“柳叶刀”三个字，右下角还标注了是全英文版。林落竟然认得，这是医学期刊界的人民日报，权威中的权威。

谢医生注意到人进来，抬眼把书合上，说：“林警官是么？坐。”

林落听话坐下，眼睛飞快扫视过周围的布置，顺便打量了下这位谢医生。

房间里布置比起平常的医院更为随意，盆养的罗汉松，茶色的茉莉，淡淡的花香稀释了消毒水的味道，料想是特地设计过。

谢医生戴了副平框眼镜，右手扶着左腕放在桌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林落有一眼瞧人的本事，此刻都有点陌生得形容不出来，笼统地说，就像是从小申池瑜和唐三藏身上各取下一块捏合在一起。

心里暗暗点头的功夫，林落听见谢医生说：“林警官，把要签字的文件给我吧，我盖章。”

林落讶然，忙不迭把随身带的东西取出来：“这么方便？不用问我么？”

“你们警察的难处，我理解。”

谢静逸叹口气，在纸上签了字，盖章的时候发现怎么都印不上去，原来是印泥用完了，起身到边上的玻璃书柜里取。

“现在都说要文明执法，上边喊口号下边抓纪律，一层一层念叨下来，搞得有点形式化，好多比你大一辈的老警察更是不适应，犯人抓着抓着自己成犯人了，大伙儿都不容易。”

找见印泥了，谢静逸坐回来，往印章上哈了哈气，随口问到：“具体什么情况。”

林落听得心花怒放，想着总算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心理医生，忍不住吐苦水：

“能有什么事儿？粉碎性骨折而已，纯粹胡处小题大做，那畜生都给人小女孩害死了，还怕我给他粉碎性骨个折么？你说的太对了，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真是警察队伍的两大毒瘤。”

拿着印章的手悬在半空中，谢医生眯眼瞧林落，说：“……林警官，我现在签署的文件，是判断你是否作为警察有过度的暴力倾向……你可以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么？”

“粉碎性骨折啊。”林落说，“有什么问题么？”

谢医生起身，开始缓缓踱步，往左边转两圈，往右边转两圈，最后重新坐到座位上：“林警官，你可以再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么？”

“可以。”林落说，“我用的是一招反关节擒拿技，是我在警校训练出的绝活，像这样给人手缠住了往后拧，拿警靴像、呃……战斧似的往下劈，一下就能给人关节扭断，然后再用鞋底，就像捣药一样，可能我是有点用力过猛，给人骨头碎了。”

谢医生听得眉头越皱越深，林落这才意识到她可能答非所问，反应过来后缓缓说：“他们……人多，七个，还有个疑似杀人犯。”

“林警官，在法律的眼里，生命是神圣的东西，并且，程序正义才是唯一的正义。”谢静逸说。

林落感觉自己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我必须确认，你是想抓住他么？还是想给他处刑？我旁听过警校的一些课程，我想一定有人教过你，你是一个警察，如果你想当刽子手，可以去申请，但至少那一刻，你不是。”

谢静逸说。

“林警官，那一刻，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心里到底出现了什么？”

林落说：“没有什么，工作而已。”

谢医生说：“你为什么会那么做？”

林落挺直了腰，正襟危坐，宝相庄严：“因为我嫉恶如仇。”

可这样的说辞交代不了对方，谢医生只是沉默，静静瞧着。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林落身子往后倒，双手环抱在胸前，叹了口气，声音幽然。

“我、我失误了，我没有反应过来，那把刀刺到了池瑜的眉心，再低一点，池瑜就瞎了，我看到她倒下去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

谢医生问道：“池瑜是谁？能告诉我么？”

林落说：“我们特搜科的女法医……当时是、我的，搭档。”

谢医生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搓搓眉心：“我明白了。”

谢医生抬头瞧林落一眼，理所当然重新拿起印章：

“‘经当面咨询与事后查证，在执法过程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搭档遭受了风险较高的人身安全威胁，造成就诊人短时间内情绪失控，以致过度执法。经诊断，虽然有无视命令擅自行动的嫌疑，但是并无证据证明其具备过度的暴力倾向。’——我会在报告里这么写的，具体细节之后我再与胡建华处长核实，林警官，没问——”

林落说：“你已经疯了。”

谢医生眼皮猛跳，拿着印章的手悬在半空中，眯眼瞧林落，说：“……林警官，看来，我们还是没有、达成一致。”

林落两手一摊，使劲摇头，说：“那是当然，你根本毫无逻辑！朝夕相处是什么意思？别开玩笑了，我俩才认识半个多月，她除了模样好看，性子纯粹是那种大小姐，你不懂池瑜而妄下判断，以为我和她相处得很好呢！以为我冲冠一怒为红颜呢？！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谢医生说：“看来你对这个池瑜……有很多独到的看法。”

林落猛然抱住头，痛不欲生：“我真是受不了你们心理学神神叨叨的那一套，神棍一样，恕我直言，我觉得心理学都是鬼话骗人的东西，除了、除了犯罪心理学。”

谢医生说：“为什么要除了犯罪心理学？林警官，你对自己的专业很是崇拜，但是却对心理学有如此不堪的看法，令我愕然。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这样想么？”

林落突然怔住了，脸色微变，表情挣扎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意，许久才开口，说：“因为我会所有心理医生都不会的神技，我会读心术。”

“不好意思。”谢医生终于是忍无可忍，抬手打断，从边上取过林落的病历，一页一页翻，翻到某处突然神情恍然，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林落知他看到了什么，颓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往后一搭，朝天空长叹一口气。

谢医生指着病历本上的一处说：“林警官，这上面写着，你有疑似精神病的症状，这是否解释了某些问题？”

林落无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绝对是误诊。”

谢医生说：“真的么？林警官，这里的签名是我研究生时期同课题组的师妹，我们共事过一个自闭症儿童的项目，我对她的专业水准有一定自信。”

“这样吧，谢医生，百闻不如一见。”林落往前凑，手指戳着桌面，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石头剪子布决胜负，十局，你能赢一局、不，平一局就算你赢，算你说的都对。让我们瞧瞧你的心理学和我的心理学哪个更胜一筹，如何？”

谢医生点头：“我很有兴趣。”

一分钟过后，谢医生缓缓鼓掌，叹为观止：“impressive。”

林落终于喜笑颜开，说：“签字吧。别忘了盖章。”

谢医生说：“我拒绝。”

林落震怒，捶着桌子站起来：“谁给你的脸？十局一局都赢不了，白大褂脱下来给我穿吧！”

“easy，林警官。”谢医生双手下压，招呼林落坐下，说，“总有人认为我们学心理的都得会读心术，好像别人在我们眼中就该是透明的，这是一种误解……或者说也的确是透明的，只不过我们的透明和你想象的透明不是一种东西。”

谢医生说：“林警官，我再问你一遍，在池瑜受伤的瞬间，你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落张了张口，三秒后闭了眼，她从不愿主动回忆这些事，因为过于痛苦，不只是额间那一如既往的疼，还有心口。

许久，过往的一切渐渐浮现，漆黑无光的视野里，林落只能听到呼吸和心跳声，开口说话的仿佛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

林落说：“我七岁那年，那时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被她的母亲打了，在学校的教师办公室里。她那么小的身子飞出去那么远，额头撞在柜子的角上，眉心流了血，就像、就像池瑜……”

睁眼，谢医生已经把盖好章的报告递过来。

“我可以接受这个答案，但是，林警官，我认为你的问题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之后你每隔六天要来复诊，注意是六天，不是七天，可以么？”

林落没回应，盯着那张纸看半天，许久才接过报告出了门，却是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回来。

“我想起个事儿。”林落说。

“怎么？”

“我的止痛药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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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至，林落走下身心健康中心门口那长长的楼梯，落日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台阶错落间勾勒出一道折线。

林落瞧着新开的药，除了常吃的止痛片，还有一种黄壳子的，不知道起什么用，隔着塑料袋，隐约能看见开头两个字是“草酸”，后面的都念不通顺。

观察了半晌也没个结果，干脆只拿了眼熟的，剩下统统一股脑扎个结包住。

时间不早，不知还有没有末班车，林落正发愁怎么回去，就看见远处的路灯下一道洁白的影子。

池瑜靠在灯柱上，盯着地面出神，一下下点脚尖。

路灯的暖光融进池瑜的发际，晕散出略显蓬松的金橘色暖光，微卷的发尾，轻颤的睫毛，上翘的鼻尖，她的侧颜比正脸更好看，思索时专注而散漫，指节有一些没一下绕着头发。

林落微微晃了神，不仅是因为池瑜的容貌，也是没想到对方等着自己到这个时候，其实林落连这儿JUTI 是哪都不晓得，已经做好了随便找个小破旅馆借宿的准备。

池瑜想起事情来像是把周围都屏蔽了，明明性子很单纯的样儿，不知哪里有那么多心事，直到林落走到近前，塑料袋摩擦的沙沙声响起，才“啊”一声回过神，像是美梦被叫醒了似的。

“林落，搞完了？聊得怎么样？”池瑜背过手，仰脸看她，这姿势略微勾勒了女孩不算成熟的身体，胸口处白裙的布料有了一丝弧度，林落眼神往下抖了一瞬又直直去瞧对方的瞳孔。

林落说：“非常投机，简直他乡遇故知，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哦——那挺好。”池瑜像是随口回了句，但眼神却往边上躲，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为何。

池瑜说要送林落回去，俩人并肩朝着停车场走，入夜的山城没有大都市的霓虹灯，路灯有的明有的暗，卵石路边依稀的虫鸣声。

“咔嚓”一声，林落的头又开始疼了，不似平日那般刺痛，只是微微的疼，像是脑壳被划开一道光滑的口子，记忆也是缓缓流出来的，仅仅有朦胧的既视感。

夏末的微风，一长一短的影子，曲折的小路，一切都有种熟悉的错觉。

手背传来柔软的触感，仅有一瞬，林落略微吃惊，扭头瞧着池瑜，可女孩也把头转向另一边的灌木丛，似乎只是不看路，不小心靠得太近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落在心里问自己。“能力”正在向她说话，告诉她真相就是如此，一个不可能成立的真相。

这段路不长，却走了很久，停车场里亮堂起来，给了林落些许安定感，深吸几口地下的凉气，能不去想太多和工作无关的事。

转了个弯瞧见警车，不远处还有个黄色垃圾桶，写着“医疗废物”。

趁着池瑜开车门，林落把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揉成一团，转身，瞄准，出手，一记后仰跳投，塑料袋应声入网。

精彩！没想到警校毕业后就没打过篮球，手头还是这么准，林落这么想着，就看到池瑜车门开到一半，眼睛盯着自己刚刚那记精彩三分的方向。

林落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她忘记了法医是多么敏锐的生物。

池瑜说：“你把什么扔垃圾桶里了？”

林落说：“垃圾。”

短暂的沉默后，池瑜开始翻包，翻出一套塑胶手套和医用口罩。

昨天还打算下午六点要更新，结果下午困得要昏过去了，多半生物钟还没调过来，想着要睡三十分钟，结果睡了三个小时，醒过来已经要五点多了

这章又比较长，晚上一直在写，写到夜里十点感觉还得再改改，十点发出来加上审核，估摸着亮相得等到过夜了

所以拖到了今天早上，努努力看看中午十二点能不能双更把昨天的补上，赶不上的话就是下午六点钟双更

求评论，求收藏，希望有更多人看

改一下作者有话说，算了别做梦了，思路都还有点乱，中午双更看上去是没指望了，但下午一定会把剩下两个更新补上，不行就下午一更晚上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