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科举考试主要考三科,分别是策论、经义和诗赋。策论占比最重,经义其次,诗赋占比最低。
国子监是典型的应试教育机构,教学内容紧密围绕当朝科考。
第一年入学的子弟,日常上课以经义为主,诗赋为辅。策论则是学生在通经明义之后,结合时政内容的灵活应用。
其他还有一些书法、音律、数学、骑射一类的课程,但课时相对很少。
第二日正式开课,第一堂便是经学课。主讲经学的博士是当世名儒李思昉。
点过名,李先生缓声道:“在座各位虽说今日才正式入学,不过以你们的年纪,在家里必定都是读了些书的。我先问问,大家都读过些什么书?”
底下一片静默,谁也不肯先开口,生怕说得浅了,被人耻笑。
李先生无奈,对着名册随口点道:“萧守真,你先来说。”
萧守真站起来恭谨对答:“老师,学生只读过《孝经》《论语》《孟子》《诗》《书》《礼》。”
李先生点点头,请他坐下,问下一位:“吕质文,你呢?”
吕质文起身:“回禀老师,学生已读完了十三经。”
李先生颔首:“不错,请坐。”
李先生目光在他们这片打了个转,停在柳舜卿身上,迟疑道:“你叫柳舜卿对吧?你来说说,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
柳舜卿忙起身答话:“回老师话,学生读了《孝经》《论语》《孟子》和《诗》,呃……《书》和《礼》……也读了一些。”
吕质文微微偏头看了柳舜卿一眼,唇角扯出一缕讥笑,又冲旁边的裴少成递了个眼色。柳舜卿在后排看得真切,知道这是嘲笑自己读书少,脸颊微微一热,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李先生请柳舜卿坐下,朗声道:“既然在座各位至少都读到了《书》和《礼》,那我们今天就先考校一下诸位都读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从《洪范》篇开始,前一人背诵一句,下一位解读前一位所背内容。”
学生们马上正襟危坐,有些已经开始自顾低声吟诵起来。
柳舜卿茫然四顾,顿时有些慌了神。
他所谓的读,不过是在家塾先生监督下,有口无心跟着念过一遍,别说解读意思,原文连一句都还没背下来。
第一列第一个人开始背诵:“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第二个人解道:“周武王十三年,武王访问箕子。”
……
顺着座位一排排往下,一路都很顺利,偶尔有个别人背诵略有不畅或者解读不到位,老师略加提点,也都顺利通过了。
柳舜卿急得汗如雨下,却无计可施。
很快,坐在他前面的裴少成起身背诵:“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柳舜卿跟着起立,垂头沉默片刻,对李思昉说:“回禀先生,学生……不会解。”
李思昉呆了一瞬,点点头道:“罢了,那你直接背下一句,这句留给后面的同学来解。”
柳舜卿呆立原地,越发局促不安。
萧守真在旁边捂着嘴小声提示他:“四、五纪……”
柳舜卿红着脸偏头看了对方一眼,咬牙低声道:“老师,学生也不会背诵……”
讲堂里瞬间响起一片嗡鸣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柳舜卿。吕质文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轻视和难以置信鲜明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柳舜卿垂眼盯着前排裴少成的背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对方虽然没有回头,想来必定也是满脸鄙夷轻视……
李思昉轻咳一声,沉声道:“肃静!柳舜卿,你今日回去,务必把《洪范》篇背熟、解读明白,不会的地方找其他同学去问,记下了么?”
柳舜卿垂头低声道:“是,学生记下了。”
剩余时间,后面的同学背了什么、解了什么,柳舜卿一句都没听进去。从决定入国子监读书到此刻,他心里头一次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不过,看看前排裴少成端正的背影,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情绪。
不就是背书么?难不倒我柳少爷。
想当初,为了访一株雪中红梅,他寒冬腊月跑到郊区寒柘寺,爬了千余级台阶,手脚几乎冻伤才得偿所愿。跟那时相比,眼前这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
当晚回去,柳舜卿梳洗完毕,果然点起蜡烛开始用功。
奈何这篇文章实在不符合柳舜卿的审美,背得他昏昏欲睡,最后直接将书扣在脸上迷糊了过去。
吟松轻手轻脚进来,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将书拿开,帮裴舜卿摆好手脚,盖好被子,熄了蜡烛悄悄退出去。
次日一早,柳舜卿发现自己居然一觉睡到天亮,《洪范》只背了一小部分,急得连连顿足:“该死该死,怎么就睡着了?吟松你也不叫醒我,可坏了大事了!”
吟松嗫嚅道:“小的看少爷太累了,实在不忍唤醒……不就一篇文章么?不会就不会,又能如何?”
柳舜卿急道:“关键别人都会,就我不会,委实有点丢脸。那裴少成本来就不爱搭理我,看我这么笨,估计更不待见我了。”
“不待见就不待见!他不待见咱们,咱也不待见他不就完了?”
“你说得倒轻巧,他生就那等容貌,我能说不待见就不待见么?”
“少爷你为了他容貌美,去背些你从前一向都觉得不美的文章,岂非得不偿失?”
“文章怎能跟人相提并论?总之,书我还是得努力背,免得再落人耻笑。下次我再睡着了,你务必把我叫醒。”
吟松噘噘嘴,不情不愿拖长声音道:“是……”
柳舜卿到了讲堂,还没到上课时间。
他眼珠一转,将昨天背会的内容回忆一遍,凑到裴少成身边拱手道:“裴兄,昨天的《洪范》篇,我已背了一些,但有些内容不大理解,能否请你赐教一二?”
裴少成身体不自觉往后躲了躲,轻抬眼角看过去,柳舜卿正笑吟吟一脸期待盯着自己。
昨天李先生确实说过,让他不会解就问同学,自己也算同学之一……他微微蹙眉问:“哪里不解?你且说来。”
柳舜卿道:“第五筹,皇极,这部分我整个儿都读不太明白。”
裴少成正待开口,旁边吕质文嗤笑道:“我没猜错的话,你来问裴兄问题,无非是想拉关系套近乎。可是,你不觉得,你拿这种低级问题来搭讪,只会适得其反么?不光不会拉近关系,还会显得你很无知,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柳舜卿懵了一瞬,咬咬下唇,抬眼笑道:“吕兄你读书虽比我多,记诵也厉害,可惜,对先圣思想的认识,却不及我深刻。”
吕质文不屑撇嘴:“你倒说说,我哪里不比你深刻了?”
“岂不闻夫子曾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问,并没有什么错。按吕兄你的意思,便是让我不懂装懂,岂不跟夫子的教诲正好相反?”
吕质文气结:“你……”
裴少成忙打断二人:“你把书拿来,我解给你听就是了。”
柳舜卿冲吕质文得意一笑,将手里的书翻到《洪范》篇,款款放到裴少成面前。
裴少成逐句解完,缓缓抬眸,正对上柳舜卿弯弯的笑眼,不觉一愣,淡声道:“听明白了么?”
柳舜卿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明白了,多谢裴兄。”
裴少成忍不住皱眉,瞧对方这副神情,他怀疑这人刚刚压根儿就没看书,下意识便发出诘问:“你真明白了?”
柳舜卿眼睛弯得更甚,笑容在一刹那间漾开:“那不然……你再给我讲一遍?”
裴少成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柳舜卿慌得吐了吐舌头,忙道:“不用不用,我开个玩笑。真的听明白了,多谢裴兄!”
不多时,上课时间到了。李思昉一上讲台就问柳舜卿:“昨天的《洪范》篇,你背会了么?”
柳舜卿老老实实答:“回老师话,学生只背会了一小部分,还有多半不会。”
李思昉不由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没背会?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的话,你又到底听没听进去?”
柳舜卿吐吐舌头,小声道:“学生知道,您的话也听进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篇文章实在不怎么美,我一背诵,就忍不住打瞌睡,所以……昨夜背到一半,不小心睡着了……”
李思昉拿戒尺狠狠拍了一下案几,怒道:“简直胡闹!先贤撰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向后世传达治理国家的理念,不是为了照顾你的审美需求!如何能以美不美作为背不背的标准?!”
柳舜卿垂头小声道:“学生知错了,今晚回去一定认真背诵。老师您也别生气了,您白面有须,本来挺美,这么一生气,也变不美了。”
听到这话,底下有学生忍不出“嗤嗤”笑出声。
李思昉伸出食指对着柳舜卿,点了半晌也没想出拿什么话来应对,最后垂手叹道:“罢了!今天再给你一天时间,明日若还背不出,休怪我罚你!”
柳舜卿忙道:“谢谢老师!老师放心,我明日一定背会!”
当晚熬了大半夜,柳舜卿总算把这篇文章背下来了。次日,李思昉督促他再接再厉,尽快解读清楚,理解到位,以便在自己的文章中灵活运用。
柳舜卿这下可算找着借口了,不管是在讲堂还是斋舍,一逮着裴少成就拉住对方好一番请教。
见他每次的确都是请教学习问题,裴少成脸色虽不好看,倒也肯耐心解答。老师的话,谁又敢不遵呢?
时光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监生们半月一次的休假时间。下人们早早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口,学录又将学生召集到一处,说了些返学时间和注意事项,这才令他们各自散去。
柳舜卿带着吟松出了国子监,沿着一条小街往车马停放处走,忽见路旁跪了一名年轻女子,头上插了一根草标。
柳舜卿不经意间扫过女子面容,见这姑娘虽衣衫破败,面有菜色,一双秋水剪瞳却格外醒目,五官也是说不出的精致秀丽,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他立刻放慢脚步,转到这女子面前,低头细看地上铺着的文书。
文书上写着,姑娘名唤冉香,母亲早亡,随父亲来京城经营小本生意。不想父亲年前一病不起,延医问药花光了积蓄,最后仍是一命呜呼。
姑娘如今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父,顺便给自己寻个去处。文书里特别写明,姑娘只愿卖身为奴,不做侍妾,更不入青楼。
柳舜卿看完,忙招呼吟松过来,让他检点随身带来的银两。
恰在此时,裴少成和吕质文也带着随身小厮往这边走来,看到柳舜卿和吟松停在这女子面前,两人脚步不觉缓了下来。
吕质文仔细看看那女子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柳公子一贯的做派!只可惜了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
裴少成眉峰微聚,沉声道:“过去看看吧。既然见着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柳舜卿:布置背诵的文章虽然不美,但先生挺美,这学堂也还算功过相抵吧!
裴少成:我只听说你男女不忌,没想到你竟老少通吃?!
第5章 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