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殿内，雀啼不断。
“舵主，人到了。”
白衣弟子跪地禀报，那人闻言停下手，彩雀失重扑腾了两下，又飞回吊杆上。
“带进来吧。”
“是。”
铜门缓缓推开，光线溢进空旷的大殿，昏暗的烛火湮没在骤然闯入的光明之中。
青石砖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几人逆着光进门，只见一人张开双臂迎面走去，脸上挂满笑容。
“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舵主。】
那日然率先开口，但也只是屈臂行礼，再无其他言语。
“这是柳文元，总舵的舵主，也是不周山一派的掌门，他是那日然和柳子芩的爷爷，但中年丧妻丧子后性情大变，与二人并不亲近。他为人阴险狡诈，宿主千万要谨慎行事。”
“了解。”白苏仿着那日然的样子做了个动作：
“见过舵主。”
“哎呦呦，太生分了，随你阿姐一样唤我阿尼就是了。”柳文元连忙按住她的手，扶她起来。
柳文元遭遇魔改的可能性不大，他是典型的阴谋家，必不可少的一类灰色人物。
柳氏是藏羿，虽然汉化得已经相对彻底，但想在群雄盘踞的不周山站稳脚跟，仍不是换了衣裳、改了语言就可以的。
执掌总舵五百年，不是随便说说那么容易，要能力，更要魄力。
向来能坐稳这个位置的人免不得薄情，柳文元与孙儿们的失和也确会在未来的剧情中成为后者必经的磨难。
“你……”
他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端详着她。
那是一种来自长辈的注视，却看得她有些忐忑。
“我身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没有没有，放心吧。他又不是安检机，肉眼是看不出什么的。”
白苏暗暗松了口气，柳文元连连点头，吐出了后半句：
“……你与你阿婆年轻时颇为相像。”
“是吗……”白苏心虚地摸了下鼻子，“也有些叔叔婶婶这样说。”
这样的客套话她今日听了不下十遍，明面上看着，柳文元与那些亲戚别无二致，只是嘘寒问暖，东短西长地闲扯，但系统却提醒道：“谨慎点，柳文元老谋深算的，小心他话里有话。”
但它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有的是人来替她转移火力：
“老爷子，你的待客之道愈发周全了。”
方陵游被晾在一旁许久也没人搭理，不满地嘟囔起来。
“呀！冷落了方小公子，是老夫的错。”柳文元猛地一拍脑袋，上前招呼他，“你婆母近来还好？”
“可算了吧，我近在眼前你都不关心，还有闲心问我婆母？”
方陵游无拘无束惯了，在谁面前都口无遮拦，柳文元倒也不气恼，只笑着看他。
“有空好好管管你孙子，你看看，把我头发都糟蹋成什么了？”方陵游绕起那一缕断发，心疼得要命。
“哎哟哟！怎么回事！”柳文元皱着一张脸，转头向那日然：
【你干的？】
【误伤。】
【孽障！】
他横眉怒喝：
【叫你待客人恭敬些，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客？】
那日然轻哼一声。
【他也配。】
“你！”
风流骤起，柳文元凝出一根长棍就要往他身上打，方陵游赶紧打圆场，水鞭绕上棍子。
“行了行了，我不跟他计较，客人在呢。”
风棍无实，但抡起来确实疾声猎猎，听着就疼。
白苏也不想一上来就跟他结仇，于是也攥住了柳文元拿棍子的那只胳膊。
“怎么就动起手来了？柳……阿尼，别气。”她生硬把称呼别了过来，“生气对身体不好，不如带我在总舵转转？我还是第一次来。”
柳文元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连连点头道：“好、好！”
“子孙不肖，让你见笑了，咱们现在就去。”他看着那日然摇了摇头，又转回来换上慈爱的笑容，“你阿姐说你老早就想去塔里看看了，走，阿尼带你去。”
白苏点着头随他往外走，那日然远远地跟着，一言不发，长睫在眼下投出鸦色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从天极殿的暗门出去，没走多远就到了所谓的“塔”。
那是一座擎天白塔，外壁的白漆已然斑驳，可见沧桑。
塔身层层叠叠，粗略看着不下百层，雕满了天书秘语般的暗纹，却没有一扇窗户。
这是藏地常见的塔式，常有旧民以祭天地，只是绝无人将塔盖得这样高，直插云霄，利剑似的，妄图刺破这牢笼般的世界。
“开塔。”
柳文元对着空旷处开口，门前立刻现出两个人形来。
之所以说是人形，是因为那根本称不上是人。没有口鼻，眼眶也只是两孔血窟窿，几乎辨不出男女。宽大的兽皮披在背上，更显得他们身躯枯槁，说是尸鬼更恰当些。
“呕——”
耳边传来呕吐声，白苏恨不能把系统从脑子里摘出去。
“别吐我脑子里。”她忍着恶心，尽力忽视这两个兽皮人。
从外形看，这里是锁妖塔，兽皮人是守门人，也是打开塔门的钥匙。
他们早不是人了，是被抽干了灵力的行尸走肉，唯一的用处是点亮地面上的法阵图案，淡淡的金光盘绕在脚下，渐渐变得明亮，逝去生命流转其中。
沉闷的轰鸣传出，塔门缓缓打开，一股强烈的湿气扑面而来。
门中一片漆黑，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能隐约听见深渊里阵阵低沉的咆哮，时强时弱，渐渐在某种的安抚下变得平和，直至消弭。
黑暗中似乎有种引力，白苏下意识地远离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里有种莫名的恐惧，她本来不怕什么牛鬼蛇神，却对这里有种本能的抗拒。
即便她早对这里了如指掌。
“我有点儿不舒服，要不……改天吧。”
“别怕，孩子。”
柳文元挥了挥手，隐去那两个人形，“阿尼不带你去看妖怪。”
风流涌动，白苏脚下一轻，来不及反应，周围的画面又像方陵游带走她时一样迅速变得模糊，但这次不是进入了水中，视野里光线昏暗。
他们在塔里。
方陵游倒是毫不局促，懒懒散散道：“来都来了。”
那日然也跟了来，点了一簇光照路：
【去第几层？】
【第一百零二层。】
“这么大方？”
方陵游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还没有得到回答，已听银铃晃了两下，眼前出现一束柔和的光。
“那是自然。”
柳文元扬起衣袖，壁龛上的火把依次亮起，白苏这才看清整层塔室。
锁妖塔内部比从外面看大十倍不止，但就算这样巨大的空间摆起法器来也还是稍显狭促，略看一眼，几乎能想到的样式都有，弓、剑、鞭、锤，镜、印、铃、鼓，琴、筝、箫、瑟……天知道白苏想这些法器的时候耗费了多少脑细胞。
“总舵最好的法器都在这儿，我都没机会来这一层。”
方陵游绕着塔室中央发着光的金钵啧啧称奇，“就是这东西镇着锁妖塔？”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金钵，悬于房间正中。
说是钵也不恰当，毕竟它两头开口，缩小之后跟个戒圈差不多。但放大之后形如巨碗，挂在头顶上威压极大，确实像个收妖的钵。
金空钵，一种木系法器，用于防御。
柳文元笑而不答，对着白苏道：“听阿芷说你带来的剑断了，想来暂时也没有趁手的法器，你看一看有没有喜欢的，拿去先用着。”
“让她随便挑啊？”
方陵游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赶紧凑上前去一脸谄媚，“太暴殄天物了，给她不如给我。”
“你得了自家的宝贝不够，还要把主意打到我们家头上？”柳文元瞅了一眼方陵游，敲了敲他腰侧的扇子。
“法器这东西，多多益善嘛。再说了，她也用不上这些法器，我好歹是不周山的弟子，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些法器怎么了？”
白苏略感疑惑。
这些法器是出自她手的，没什么使用禁忌，除了需要属性匹配也很少有对使用者的限制，这种基础性的规定总没错吧？
柳文元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以你的品阶用不了这些。】
那日然冷不丁开口。
方陵游悄悄杵了他一下，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顺手捞起一旁的铜剑转移话题：
“你看这把剑像不像你断了的那把？”
“不像。”白苏干脆地否定了他，“他说什么？”
方陵游默默放下剑：
“他说……嗯……这些武器不太适合你。”
“那总有适合我的法器吧？”
那日然闻言微微蹙眉，选择性忽略他们之间的语言障碍：
【你师父是怎么教的你？】
“什么？”
【他连法器最基本的用处都不告诉你吗？】
他拿起一把手边的长弓，金镀的弓身在强光照射下十分刺眼，白苏一阵晕眩，看不清他的神色：
【修士创造法器，是为调用天地灵气，与妖抗衡。人妖不同，没有天生灵力，须通过后天造化获得，而这法器，便是造化。】
【你既然是掌门坐下关门弟子，怎么会不知道法器需由灵根调动，灵根未开的人，根本用不了法器。】
“哎呀咕咕叽叽说的一堆什么，她听不懂。”方陵游打断了他，接过长弓递给白苏：
“你先试试再说。”
白苏伸手接过，险些没握住砸到地上。那金弓比看起来要重太多，别说用了，举都举不起来。
“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她艰难地把弓挪回原位，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在这个世界里，修士分练体和练气两种，前者是传统的武夫，后者才是真正能施法捉妖的侠客。
那日然说得对，灵根未开的低阶修士只能练体，就算拿着法宝也与废铁无异，这整间屋子里就没有他们能用的法器。
虽然掠夺技能已经证明白苏开了灵根，但她设计的上一个血灵根拥有者太逆天，可以直接化血为器，以至于她压根没设计过与之适配的法器，这可不成了个自绝后路了吗？
“那我的剑不是法器？”
【你师父说那是法器？】
那日然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抬手握上腰侧的刀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有好东西藏着掖着，倒拿个破铁片来敷衍你，也只有你师父做得出来。】
“行了，少说两句，就你懂。”
方陵游咬着牙吐出几个字，他想不通这两人为什么跨频聊天还能接上，但这家伙态度实在不友好，就算白苏听不懂肯定也能猜出不是好话。
在他的视角里，白苏对此一无所知并不是出于疏忽，而是周围人刻意而为之的结果。
原身先天不足，开不了灵根对于一个捉妖师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与其让她怨天尤人，还不如什么都不告诉她，半知半解地躲在别人身后过一辈子也好。
但那日然从小养在一群糙汉子手里，行事自然直来直往，汉话说得词不达意就罢了，可有时用母语说的话也不堪入耳。
方陵游嫌弃地朝他摆了摆手，挡在了他和白苏中间：
“别听他瞎说，先去测灵根，看看适合哪一系法器再来挑。”
“我就不测了吧，丢人。”她尴尬地笑着，往柳文元的方向看，“阿尼，要不带我去看看普通武器吧，没开灵根也能用的那种。”
“这有什么丢人的，我又不笑你。”他走上前去，“你先前还不说自己开灵根了吗？”
“怎么可能！假的，我开玩笑的。”
方陵游拉住她的手腕往别处走，白苏心下不妙，试图掰开他的手。
“完了完了！快个支招，我要掉马了！！”
“没事哒没事哒，早晚要测，长痛不如短痛。”系统轻飘飘地答着，还不忘叮嘱：“轻点掰，别把0宝的手抠破了。”
“你……！我真服了！”
这根本不是长痛和短痛的问题。
人人见到血灵根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更别说这里还有个对血灵根恨之入骨的了。
像血灵根这种前期菜鸡后期超神的灵根，务必藏得严严实实，至少要待到足以自保才能公之于众，所以高阶血灵根修士多半被形容为“横空出世”。
因为说直白点，他们就只有猥琐发育这一条路可走！
现在她还这么弱，随口跟方陵游开开玩笑算了，真当着那日然的面测灵根那不纯纯作死吗？
“爪子怎么这么尖呢？”
方陵游被掐得倒吸一口凉气，攥住了她另一只手：“别挣扎了，真的假的测一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