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们租房子的潘家村到爹娘家也就两里半路，走过去不过一刻钟。
董琴南抱着小丫头，领着两个大的慢慢走着，就当消食了。
只是心里难免有点儿复杂。
她对爹娘的感情，说实话，也就这样。
这么讲吧，老娘就是后来说的“扶弟魔”，这一辈子甭管经手了什么东西，好的坏的，都要先往娘家扒拉。
并且也是这么严格要求她跟阿妹的，一年到头能寻出365个理由来伸手问她们要东要西。
跟她的话，从前是绵纱，现在是毛衣毛裤，甚至化肥，而要去的这些东西，一半补贴了娘家，一半则补贴到了大哥一家身上。
阿妹妹夫的话，都在食品公司上班，一个在哺坊，一个在冷饮厂。
也是每年一开春就催着阿妹捉了鸡苗鸭苗，她好往乡下送，做好人，然后夏至刚过么，又催着妹夫往家里送冷饮票，什么盐水棒冰赤豆棒冰都看不上，专要蛋筒冰砖，还有一种组合的奶油冰激凌，一箱就要好几十，手脚稍微慢点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再有的话，就是年纪越大，越喜欢在子女间挑事。。
当然，仅限于在儿子们面前挑女儿们的理，在女儿们面前挑媳妇们的理。
至于在自家这里，老太太则永远无条件地站在程法松那边。
阿妹琴丽家也差不多，但凡阿妹跟妹夫有个十天半个月没吵架，老太太就要杀过去在他们两口子之间制造点矛盾出来，等到两口子吵起来，再上门骂阿妹一顿。
起初她们姐俩都不明白老太太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还是后来听手机里讲，老人这样通常都是因为想要保住自己在子女心中的地位，保住自己大家长的权威。
说实话，她倒是能听懂，就是不能理解。
讲起来她也是多子女家庭的母亲，但她始终理解不了老娘的这种做法。
不过她倒是能理解老爹的言行一致，譬如说常年挂在嘴上的那句“外孙是狗，吃完就走”。
所以除开逢年过节，她跟阿妹从来不会带着孩子去娘家吃哪怕一口水。
当然，也没有人会端水给她们喝。
她们到的时候，姓董的一大家子正开着门在吃夜饭，除了建国两口子站起来喊了声“大姐”，小侄女晴晴挨个喊着“大姑”、“姐姐”……其他五个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包括大哥家十四岁的董俊。
董琴南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当然没兴趣热脸贴冷屁股，把自家的三姐妹安排进爹娘的房间看电视，也不作声，直到同样在家吃完饭的琴丽赶了过来，才在红霞的眼神下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我离婚了。”
“什么？”
一语激起千层浪，饭桌上咳嗽的喷饭的，乱七八糟。
董琴南还是那四个字：“我离婚了。”
老夫妻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嫂杭爱娣先急了：
“大妹，不是我讲你，你怎么好这样糊涂啦！离了婚，你住哪？靠啥过生活？三个小人哪能办？看样子抚养权归你了？你傻不傻？就算是毛丫头那也是程家的种，跟你有屁关系啦，你拖着三个小人还怎么嫁人？你也看到了，家里就这么大，俊俊这么大人了都只能睡阳台……”
秦红霞都乐了，自家阿公阿婆是啥人，你杭爱娣不知道？还在这里讲这种话，你这不是讨骂是什么？
“杭爱娣！”果不其然，董琴丽蹭地站了起来，“我阿姐还什么都没讲你就这么多话，大家都有耳朵眼睛都不傻，没有必要，晓得伐！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四时三节不是白张的，烟酒茶不是白送的，爹娘从头到脚的衣裳鞋袜不是白做的，蛋糕寿桃不是白买的，三不五时冷饮鸡蛋不是白吃的，绵纱化肥不是白用的……我们在外头吃了亏，娘家哥嫂不说帮我们出头，还要劈里啪啦，董和平，你讲讲你还是个人伐！”
“我讲什么了啦我就不是人了。”还在埋头吃饭的董和平慢吞吞地嘟囔了一句。
董琴南甚至想笑，她都快忘了她这个大哥也曾有这么“忠厚”的一面。
拽了董琴丽，朝爹娘道：“我有地方住，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
“告诉一声？”终于回过神来的董守业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这样大的事体就告诉一声！董琴南，我们老董家九代没有再醮之女，你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董琴南当即起身，进屋喊了三姐妹就往外走，董琴丽跟了出来，董建国喊着“大姐”抱了小丫头：“大姐，爹娘就这个脾气，你多担待吧！有什么话，等回头消了气再说。”
董琴南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老娘总是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儿子就是比女儿贴心。
不管是大哥还是建国，确实比她跟琴丽“贴心”。
董琴丽却气得够呛：“阿姐，这样大的事体你怎么也不跟我通个气。她杭爱娣虽然不算人，可也说了几句人话，你是不是疯了！”
董琴南拍了拍这个从小到大就事事冲在自己前头的阿妹：“你先别急，明天晚上跟国梁带着阳阳来家吃饭。”
又看秦红霞：“你们也来。”
秦红霞就挽了董琴丽的胳膊：“二姐你先宽宽心，这事儿没你想的这么坏。”
“你们早就知道了？”董琴丽更气了，甩开胳膊就蹭蹭下楼，“我疯了我管你们。”
董琴南要追下去，被追出来的刘桂莲啪的一巴掌拍在脊背上：“你个贱丫头，你知道离婚的都是啥人伐啦，都是破鞋呐！”
董建国头都大了，赶忙把怀里的小丫头交给大丫头，上前搀了老太太，压低声音劝她：“娘，娘，嫑在外面哇啦哇啦！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那也是破鞋！”刘桂莲却越喊越响，还啐了董琴南一口，“我供你吃供你穿，养你这么大许了人家，就是让你去当破鞋哒！”
“娘！”董建国真的是拿老太太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给爱人使眼色。
秦红霞压根不想跟死老太婆废话，但到底可怜大姑姐，出手把老太婆往屋里扽：“娘，是大姐要跟程老二离婚，你看看他，把大姐打得……”
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婆甩开了手：“啥人不打架啦，啥人不打架啦，天底下还有不打架的两夫妻哒！啥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啦，我年轻的时候被你爹打得只会在地上爬，我怎么没要离婚啦！我们那时候也有离婚的好伐，可我晓得要面孔，我晓得要为小人想！”
啪啪地拍着自己的面孔，刘桂莲又扬手要来扇董琴南的巴掌：“就因为你生不出儿子，我跟你爹你哥受了多少冤枉气！”
“你自己一个女娘家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你还是女娘家伐啦，你晓得啥人生不出儿子伐啦，坏事体做多了天打雷劈的女娘家才生不出男小人的呐，我要是你么我早就一头碰死了！”
“还有，我早跟你讲什么的，你自己生不出，就应该赶紧让女婿在外面生一个抱回来养，你不信，现在好了，被人一脚蹬回来了，你叫我跟你爹你哥还有什么面孔出去见人啦！”
“娘！”董琴丽在楼底下都能听到四楼的动静，都开锁了又把自行车锁上，蹬蹬蹬地跑上来，气得眼睛都红了，正要说话，被董琴南拦住了。
一手钳住刘桂莲的手腕，一手拦住了董琴丽。
从前比这难听十倍百倍的话，董琴南都在自己亲娘嘴巴里听到过。有些话别讲血亲了，就连生死仇人都不会那么骂，所以压根没情绪。
心就跟被摘了一样，一点起伏都没有，只是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话：“这可哪能办呢，要不你忍忍吧，谁叫你生了我呢，这就是你的命。”
只是讲完不免后悔，自己怎么早没这么干？
“你……”还没骂过瘾的刘桂莲瞪大了眼睛。
再没想到从来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大女儿竟然会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儿来。
不只刘桂莲差点一口气掉下去，从来嘴上不饶人的董琴丽都吓了一大跳。
紧紧拽住董琴南的衬衫下摆：“阿姐！”
这还是自家那个都快把自己忍成观音菩萨的大姐吗？
“唉，大妹，你哪能好这样讲话啦！”一直缩在屋里看热闹的杭爱娣颠了出来，扯着嗓子就要嚷。
董琴南看都不看她一眼，给大丫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妹妹们先下楼，自己朝着秦红霞跟董琴丽点了点头，才不管屋里的董守业摔摔打打骂得震天响，跟着下楼去。
董琴丽明白大姐的意思，不过是不想带累了她，但还是咬着嘴唇追了下来：“阿姐……”
董琴南就拍了拍她的胳膊：“这桩事体讲来话长，明天你过来，我再从头到尾好好讲给你听。”
董琴丽吸了吸鼻子，问她：“那你买菜的钱够伐？”
“够。”董琴南点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跟董琴丽在十字路口分手，董琴南已经缓过来了，领着三姐妹往家走，随口跟她们说起了她们的公公婆婆。
“你们公公婆婆不是不喜欢我，而是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不管谁给他们做女儿，除非能弄个《二十四孝》上的孝女来，其他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一样的道理，公公婆婆也不是不喜欢你们，你们姐妹三个完全是受了我的牵连，不管谁给他们当外孙女，就算弄个天仙过来，他们也不会喜欢的。”
“你们姐妹没必要往心里去，也没必要为这个难过……”
想到大丫头对二老四十年如一日的孝顺，深吸了一口气，“更没必要拿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
“再是血亲也是有来有回的，他们怎么待你们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以后只要面子上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至于我，总归生养我一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大丫头忍不住握紧了二丫头的手，二丫头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兴奋：“真的？”
“真的。”董琴南没有看见，不过即便看见了她也会点头的。
“那我可以揍董俊吗？”二丫头试着问她。
“不可以。”这还是董琴南回来两天后头一次对女儿们说“不”。
“他手上没数，不知道轻重，你们吃亏了哪能办？”董琴南给她们出主意，“但可以智取，你们姐妹三个呢，总能想出办法让他吃个闷亏。”
“五个。”二丫头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还有阳阳和晴晴，不过他不敢欺负晴晴，他知道小舅妈不好惹。”
董琴南就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叉：“那下回就让他知道知道你们也不好惹。”
二丫头笑了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改名字？”
董琴南愣了一下，有点期待，又有点踌躇：“礼拜一就能去，你们这是……想好了？”
二丫头点头，看了眼大丫头，代表三姐妹跟董琴南交涉：“大姐想叫筝，古筝的筝，我要叫筌，竹字头加个安全的全，念念叫笳，不过她不认字，这是我跟大姐替她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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