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隐隐破出天际，白日来临。

李淑半宿未睡，只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已至卯时。她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天光映得窗户有些热，屋子里也都是闷闷的。

她摸着床榻起了身，眼前迷蒙。右腿隐隐的痛意让她略微清醒，心里沉如灌铅。

一推门，董升早已起身，人正在置备早饭。

见李淑浑身不适的模样，董升忙丢下手里柴火，扶着李淑坐下。

“怎么回事？”他又从水壶里倒了一碗热水，垫着帕子递给李淑。

李淑见着这水，更觉喉中干渴。她滚了滚喉咙，哑着声音摸着自己的右膝，也是无措：“我这腿痛得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董升皱了皱眉。“你吃了他们给你的药？”

李淑目色一怔，喏喏应声。

董升板正了脸色，一时间也觉出了麻烦：“那药最大的功效便是迷醉人的感知……后可使人成瘾。”

被带进陇炀楼的人，总是会以各种理由被喂下那药。

李淑精神不济，此番浑身都脱了力，只坐着依靠墙，半垂了头。她喝了口热水润了润嗓子，又道：

“那我的腿……被他们一棍打过……现下疼得厉害。”

董升道：“你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

李淑阖了阖眼，提起几分力气，这才脱鞋挽起裤腿。昨夜被扭伤的脚踝还红肿着，但比起右膝上的黑紫，竟也算是好的。

董升心中发紧。他站起身，在院中四下寻望。

董升这小院，在夜色里不甚看得清，如今青天白日，倒一览无余。院落不算狭窄，院门前种着几丛绿植。周边摆着几个竹筛子，上面似是晒着东西。

他去到门前掐了几株草，又到竹筛子上拿了些晒干的东西，去到边上一石臼上捶打研磨。

少时，董升拿着一块巾布，上面摊着方才制作的黑糊糊的不知名物，就给李淑贴在右膝上。

膝盖上的冰凉暂且缓解李淑的痛意，她醒神几分。

董升又把住李淑肿大的脚踝，用力扳扯几回，李淑刚一阵痛呼，董升的动作却也完了。脚踝除了肿大外，倒再无其他不适。

额发汗湿，李淑随意用袖子擦了擦，望着董升，脸上显出淡淡笑意。

“你也算是半个医者了。”

董升略有些自嘲，指着自己的瘸腿：

“久病成医罢了。”

身上的痛楚缓解，但李淑身上仍旧是无力。

董升解释着：“这药迷醉的效力极强，初时白日可与常人无异，但软力发作之后，只能吃下解药才能恢复。”

解药……

这东西恐怕只有陇炀楼的人才有了。董升也是无法。

李淑先揭过这头，既是无奈，先放一边。

她现下想的，是昨夜之事。

那时候董升问她，知道了这一切，她能怎么办。

怎么办么……

她望了望董升，喉头紧了紧，终于发了话：“你等会可否帮我去屏湖书坊寻人？”

董升闻声看向她，面上肃然。他也知道，李淑是要再说那牵扯颇多的先太子祸事。

想到昨夜董升说的路程遥远，她忙又补充道：“我朋友就在那里，你去寻问一个叫沈嵇或者程著的人，等他们找到我，我们一同梳理旧事，寻一个机会……”

董升审视的眼光让李淑有些发怵，但她仍是硬着头皮道：

“有关临绍七年鹿山祸事，还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

“……”房中一时静默。

董升也不答话，只停住手里收拾的动作。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干瘦修长，若是在书房里养着，也可雕琢为润玉。

他忽地笑出了声，意味不明地对李淑道：

“其实我挺赏识你的。”

“初时见你，觉得你这人势弱人微，竟也敢于出手。”

李淑眉头一皱，不知道董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笑意只浮在面上，看着让李淑有些不适。

她只当是自己的话又揭了董升的伤疤，人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你不信吗？”董升却忽地近了她身，凝视着她。

李淑被吓得咳嗽几声，眨巴着眼睛，方才的定力全都缩了回去。

董升退了身，去到门边。不知是因着门小，还是他人身量本就不矮，李淑此时只觉董升远不如她眼里那么文弱。

“你在此静候吧。此去屏湖书坊须得半日，我下午才能回来了。”董升将欲出门，又回身对李淑道：

“饭食都在锅里热着，你饿了自己去拿。”

话毕，也不及李淑应声，董升便出了门。

不知怎的，李淑的心里却不如眼前这般明朗。

董升愿意去屏湖书坊寻人当然是好事，可见他面色，见他态度，李淑总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是她多想了？

她摇摇头，制止着心中的想法。人现如今都已经去了，她如何还在背后揣摩人家呢？

哎。她默默叹息一气，无端扫视着屋内。

静候也是无聊，李淑瘸着腿，扶着墙去到那书架边。上次她在董升面前随意翻了翻，偶然见到申玉的诗作。

现下，她倒是没什么目的。心中忽又浮现对董升的怀疑，李淑手里的动作下意识便悄轻起来。

她回身望窗边门边望了望，定了定神，这才又转过身。

经史典籍籍，除去一些前些年京中刻印流行的诗卷，其他都是古儒之书。

一时没个头绪。李淑信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并无特殊之处，心中也不免自嘲几句：若是重要之物，他又如何会就这么直白地放在书架上，任人翻阅呢？

一时气馁，她人也没站定，本欲将书放回原处，却因着自己一时踉跄不稳，忙借力把扶。这一推就，破旧的书架便动了些许，方才整齐的书册歪斜移位。

李淑站稳了身子，抬眼遇着意外——

书册掩盖下，一卷册子露出边角。

董升的书虽都是旧书，但他都是齐整整理清楚的。经卷亦或诗卷，各有类别。

然则在这沓经卷中，这本夹杂其中的册子，却是一本籍籍无名的游记。

李淑眉头一皱，心有所动。她下意思扫视周遭，确认着，这屋内只她一人。

心中怀着异样之感，李淑这才将那册子抽了出来。

册子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只里面的文字被人勾画圈点着，下面夹杂着一行小字批注。

李淑不懂这圈点与批注有何意义，既无妙处，也无新意，甚至两者并无关联。勾圈的都是些时间地名，注释的却又都是历史典故。

“‘夜’，‘东方’……”李淑不由得念出了声，“‘玄门之变’……”

！！！

脑中瞬间闪过什么。

玄门之变，说的亦是前朝皇子谋反之事。

难不成，这是什么传递消息的法子？

李淑咽了咽口水，只将震惊压在心中。这会与临绍七年的事情有关吗？

心中如此想着，李淑忙又翻寻着书架上的其他东西。面上的书册虽被有人经常清理，但显然下面的东西是被人忽视了，李淑抽过被压在下面的书，扑得她人一身灰尘，咳嗽个不停。

缓了缓呼吸，她这才又继续翻寻。

然则其余便再无异常。

她拿起那本无名游记，自凑近轻嗅了嗅，满是陈旧之味。上面的墨水也都渐渐褪色。

想必是被人一直藏着这里，便再无打开过。

李淑思忖半晌，在屋里张望半天，正愁着将书册藏在哪里，心中念头一闪——

忙将此物揣进怀里。

藏在哪里也不如自己身上安全。

在董升房里等到下午，终于是日落西山，等到人归来的身影。

李淑立在院门口，忙欣喜地赶上前，可门口张望了半天，除了董升，再无一人身影。

“没有别的人吗？”李淑焦急地跟在董升身后，焦急地问着他，“沈嵇呢，程著呢？你没有在屏湖书坊寻到人吗？”

董升先进屋子倒了半碗水喝，然后又打水绞了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风尘，这才回应李淑：“那屏湖书坊的人，并不接待我。”

“什么意思？”李淑张大眼睛望着他，一脸疑惑。

董升叹息道：

“那书坊的人见我是个瘸子，身上也都寒酸，并不让我入内。”

李淑不由得气喘了喘，因着身上用气，那药的效力也都上来，让她歇了一天的力气，又都平白散去，只是软力。

“怎么会……”李淑仍是不敢相信，急地欲站起身，最终只捏紧了拳头，怀疑地看着书生。

董升只是对着她摇摇头，面色无辜。

“那怎么办？”她不能不联系他们。沈嵇那边也一定都在想办法找她。

“城里没有什么动静吗？”李淑不愿放弃，追问着。

董升转眼想了想，再次摇摇头。“我并未听闻有什么大事。”

“那那……陇炀楼里呢？里面就没得什么动静？”她杀了一个大官，里面不可能风平浪静。

“我未去到那里。”董升道。

听着这话，李淑心中终于是了然几分，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愤怒。

他是故意的！

董升就是在拖着她。

且不说他有没有去送消息找人，他只趁着李淑身上不便，将她与外界隔离起来。

“你想要什么？”李淑实在是气，也不顾其他了，只将这层若有似无的窗户纸捅破，直白地问着他。

董升似不懂她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李淑抓着桌子，重了声音：“你摆明了不想帮我寻人，为什么！若你实在不愿说出鹿山祸事，我……我可以不要你出面，行了吧！”

董升却道：“我并非不愿帮你。”

“我说过了，”他似陷入回忆一般，面上淡淡笑开，“我赏识你。”

所以，我要将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