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晨。

海面无风无浪，好似春水了无痕的河川。

一艘古老斑驳的海船在十几名水手的吆喝声中，终于稳稳地靠上码头。

刚停稳，船上立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出海好几个月了，终于可以踏上绿柳红墙的土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人生如此，岂不快哉！

喧嚣的人群之后，一个穿青色长衫，头戴褐色头巾的纤瘦少年从船尾轻轻一掠，上了岸。

少年在码头站定，迎着海风，拍去一身风尘，紧紧肩上的包袱。消失在一众挑着鱼货入城的卖货小贩中。

***

云时安从小在西海中的一座孤岛上长大，岛上除了阿祖，就只有几户岛民，故此从未见过大陆。只能在偶尔的海船经过时，从船工和商人闲聊中一窥九州风貌。

她跟在众多渔货贩子后头，一边行路，一边左顾右盼。

远处青山连绵，树木高大苍翠，连成茂密的一片，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日光被头顶上的树叶分成无数细碎的光影，令她目眩神迷。

小贩们大都身着粗布短衫，身上负着各种渔货和背篓。有推两轮车拉货的，有挑着担子结伴而行的。其间总能听到后面有人高呼“借过，借过”，驱着牛车，吱吱嘎嘎——

大陆上果然比岛上有趣多了！云时安的唇角露出浅笑，如此一来，她更加期待那些水手口中繁华的青州城，不知里面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加快脚步。不多时，前方天地相接处出现一座气势恢宏的灰色城楼。那便是青州么？无数暗青色的巨大城砖垒成一整片坚固高大的城墙，向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城楼足足有四层，重重飞檐翘立，斜飞入空。

仰首望之，一股威严之气压迫而来。

云时安拍拍身旁一名挑着担子的鱼贩。

“兄台，向您打听一下，前面是什么所在？”

鱼贩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少年书生，穿着一件过大的长衫，虽说有些破败，但少年的五官却清俊得紧。

“小郎君是头一遭来此吧？这就是咱们青州的西城门——阙兮门。”

阙兮门？

“那进去以后是什么所在？”

“那自然是青州城啰。”

云时安眼前一亮，笑着谢过小哥。

这一笑，极为明媚。一身的脏污都遮掩不住其光华。鱼贩小哥看得呆了呆，只觉得从未见过这般美好的人。不由得甚为恭敬。急忙回礼。不过一阵风拂面而来，周遭的人都皱起了眉头，看向二人。那鱼贩小哥起初莫名其妙，等反应过来后神色尴尬，涨红了脸。

云时安自然知道是为何，装作没看见暗自偷乐。

她是从岛上偷偷溜出来的，为了不被船老大发现，一直藏在狭小逼仄的货舱中，多日来别说盥洗，连睡觉都是靠着货箱眯一眯，全身上下如同被浸在浓腥的海货中腌渍了一个月，早已沤得酸臭不可闻。不光路人嫌弃，她自己也嫌弃得很，只想赶紧入城，全部换掉。

前方的人流越来越多，走的越来越慢。云时安心急，一路小跑，总算到了城门跟前。可入城的队伍却停下了，全挤在城门口，好半天都不动弹。

这些人吵吵嚷嚷的为何？赶紧入城才是正事啊。

她十分不解，三两下挤到城门口，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围成一圈，城门中间有两个满脸不耐烦的守卫，两人身披银亮亮的盔甲，腰佩长刀，旁边还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在哭哭啼啼。

许是纠缠的久了，两名守卫面露不耐，喝道：“无须多言，没有路引不能入城，尔等休得再闹，速速离开！”

那妇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哭的满脸泪痕，凄楚可怜，仍不停地哀求：“官爷，求求你们了！若是回不去，家中幼子无人照看。求大人开恩，让奴家回去吧……”

两名守卫却不为所动，将城门口挡的严严实实，愈发大声呵斥。

妇人一直哭泣，不知怎么就近了卫兵跟前，两名守卫不防这般大胆，慌乱中拔刀就挡。

只听一声惨呼，妇人倒在地上。

“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这下不得了，捅了马蜂窝，不知是谁带头，冲向那两个守卫，将两个守卫团团围住，一个个怒目而视。一时间，指责声讨伐声不绝于耳。

两个守卫顿时慌了，这么多人一拥而上，群情激动，这是要造反啊！

“唰——”的一声，横刀出鞘。

“退下！退下！尔等速退！胆敢冲击城门者，就地斩杀！”

这还了得？

马蜂窝彻底炸了。所有人一听不让进城，反而一齐冲向城去。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所有人都往前挤，生怕挤得晚了吃亏，一波一波往上涌。

那两个守卫如何抵得住数百人的冲击，他们都是领了命令决不能轻易将没有路引之人放入城中的。若是违了军令，自然要受军法处置。因此并不敢退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击杀。好在从他们身后又冲出来一队守卫，抬出拒马，齐刷刷挡在城门口。只是眼看着就挡不住了，没有援兵，情势岌岌可危。

云时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半新鲜一半刺激，何况她也没有守卫口中提到的路引，大伙一窝蜂向前冲，正中她下怀，也跟着往里冲。

但是后面的人开始陷入疯狂，已经开始有人打起来了，她开始察觉有些不对劲。

在她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口中不停地喊“大伙一起冲啊，这些狗日的官兵，凭什么拦着我们，我们要进城，官兵杀人啦！冲啊——”但是此人喊了半天，人却稳稳当当地站在人群中纹丝不动。云时安留意到他说话中气十足，身体壮实，寻常小贩挤到他身边被他一拨，就赶到一边去了。是以在乱成一团的人群里这人一点事也没有。

看那架势，不像是小贩，倒像是个练家子。

此事透着蹊跷。

眼看着守卫那边又冲上来一队士兵，云时安瞅了个空，从不顾一切往前乱冲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人群里有个发须花白的老汉，挑着满满两筐海货。那老翁一手扶着肩头的扁担，腾出另一只手牵着一名四五岁的幼童。老汉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勉强护着小孙子，但是年老体衰，从后面挤来的人像蝗虫一般一波接一波，已经站立不稳，半边身子被人压住，即使这样，老汉还在拼了命护着自己的小孙子。

云时安眼尖地发现老汉侧后方又冲过来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其中一个人长得面目狰狞，朝那个小孩一拳挥了过去，而这时老汉被卡在人缝里，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阿宝——”

云时安抿紧唇，灵活地从其中一个汉子的身下钻进去，赶在那记拳头击中小孩的最后一瞬间，将他抱开。老汉已经被人群挤倒在地上，满脸痛苦。云时安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汗水，将小孩子放在一旁的空地上，转身就要冲入人群中去救那个老汉。

就在此时，她眼尾的余光里，有两道人影从她身侧闪电般掠过——

好快！

云时安吓了一跳，直觉扭头看过去。那两道人影已不在原地，她这才注意到阿宝站立的地方是一片树荫。此时，一个身着暗青色窄袖锦衣的少年正冷冷地看着她。

那少年身量颇高，站的笔直。墨色双眸如幽暗的深渊，深不可测。不知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了。

这人好生奇怪。

前方的嘈杂突然安静下来，云时安惦记那两道飞过去的身影，转头望向处于混乱中心的城门。

那两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只听见几声的痛呼，有两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天而起。两人落在不远处的一片空旷之地上。刚一站定，双手一扔，众人这才看清楚，被扔在地上的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壮汉。这四个人不知受了什么禁制，此刻嘴里不停地咒骂，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云时安踮起脚尖，发现其中一个人正是她方才觉得可疑的那个大个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原本喧嚣的城门口鸦雀无声。

“来者何人？”守卫中一个当头的大着胆子问。

那两人年岁皆不大，顶多二十出头。也都穿了一件深色长袍，一身装束与周遭的小贩都不同，倒是与树荫下那个少年相仿。只是这二人缺了那少年身上的一股傲气。

这时，其中那个相貌文雅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那个守卫一见，乍然变色，立马将刀收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

“原来是——”守卫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相貌威严的制止了。

啧啧啧……，云时安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直看得津津有味。看来这两个人也是官府的，而且地位很高。不知道那个少年跟他们有没有关系。想到这儿，云时安回头瞄了一眼那个少年，却发现那少年面无表情，眼神也正看向她。她心里有些奇怪，横了那少年一眼，重新看向城门口。

那两个人正在搜那四个汉子的身，而且果然从每个人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那是四把在半空中泛着寒光的短刀，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刀。

“诸位青州城的父老乡亲，今日是这几个宵小想入城犯案，故意在城门口挑起事端，企图蒙混入城。众所周知，三日后青州城大典之日，为百姓安全考虑，自今日起实施禁令。凡出入城皆需验看路引，望诸位理解，令行配合。”

是这样啊……

所有人恍然大悟。

“这些歹徒，该抓！”

“活该！”

“多谢大人为民除害啊！”

……

一场骚乱及时化于无形，城门口开始有序入城。对大多数人来说，生计紧要。早些入城才是要事。人群四下散开，有路引的排队入城。

“唉……，这是又出事了啊！”一直站在一旁的老伯连连摇头叹息。

云时安不由好奇道：“老人家何出此言？这几个贼人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老汉摇摇头，“抓是抓起来了，但是混进城的也不少，唉，不太平啊！”

比起不太平，云时安更关心另一件事。

“老人家，我想打听个事。刚才那人说的路引是什么啊？”那人说没有路引不得入城，她心里有些担心。

老汉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制的牌子。“小郎君，这个就是路引。”

云时安接过来，那牌子约莫两指宽，搁在手里有些份量，上面刻了老汉的名字和城中住址，边缘有暗纹。

“老人家，这路引每个人都有吗？若没有怎么办？”

老人被她问的一愣。“凡是我大周子民，皆有此物。若外邦友人，也应有相应文书。小兄弟不知道吗？”老汉很是疑惑。

“额，不是的。我有，只是从小长在海外，不知道这玩意名字罢了。”云时安尴尬地搪塞过去。老汉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看小恩公也是从外地来的，不知此物不奇怪。老汉正不知怎么报答，小恩公若是不嫌弃，不如跟我一同入城。老汉家里就住在城中，只有我和孙儿相依为命，还有一间空屋，恩公可以住下。”

老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摸孙儿的头。

阿宝刚刚吓得大哭不止，被救出来以后一直好奇地呆在爷爷身边。这时，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盯着云时安，眼睛霎是明亮，看起来又机灵又惹人怜爱。

云时安便也也想伸手去摸摸阿宝的头。

她却忘了，自己蓬头垢面，身上还不时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

一看她伸手过来，阿宝撒腿就往后跑。

云时安：青州，我来啦！我只是路过。我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青州：有邀请函吗？没有的话从哪里来就圆润地滚回去吧。

云时安：慢着！这是待客之道？别这样啊。一回生二回熟，没准日后还有用的上我的时候呢！

青州：既如此，你便闯吧，凭本事进来，我自有好酒好肉。

云时安：就这？我要的不多，小鲜肉有吗？

阿宝：我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