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极忽觉腰间一松，他心道不妙，垂落桌下的手指轻轻卷曲一个红色的点向萧观澜弹了去。

被冷落一旁的萧观澜只感觉头顶一凉，猛地睁开了眼睛。

有些模糊，他难耐地眨着眼，终于，一切在他眼中清晰起来。他眼睛好了！

只是还没等他高兴，眼前的场景就先让他结舌。

复明后的第一眼，他看到了被人按在砧板上的修无极。

萧观澜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看到一群人将一个红衣少年围在中间，那少年外衣头发散落一地。一个提着刀的老汉正在试图剥落那少年的衣物，而一旁，高高架起的大锅中翻滚着烧开的热水。

萧观澜只觉自己被眼前一切击中在地，他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这些人在干嘛？

他们要对条桌上那少年做什么？

直到有人掀开了修无极的衣服下摆，没想明白的萧观澜突然起跳踢落了那老汉手中的刀。

众人惊慌失措地看着本该躺在地上的萧观澜，萧观澜低下头看着桌上的修无极。

十分漂亮却也十分狼狈，就连额头上眉心坠也翻了面吊在头发上。

两个朝夕相处一段时间，他却不知修无极的模样。终于能看见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认，萧观澜弯腰顶着苍白僵硬的脸色将修无极从条桌上跑了起来。

他单手将修无极抗于肩上，另一只手召来了已经出鞘的佩剑。

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纷纷拿起了手边农具试探着向萧观澜靠近。

“你们，”萧观澜难耐道“想吃了我们？”

他神色十分痛苦，以至于不愿再看向这些似乎有些面目可憎的人，可是他视线垂落，却看到了满地的人骨。

像是一道天雷自上而下将他击碎了，闭着眼装样的修无极切身感受到了萧观澜的颤抖。

人魔两界战争于今几十年，魔族羞辱折磨人族的做法千百种，其中便有将女人和孩子掳走做口粮。然他乃至所有的修士，他们拼命抵御魔族，为的便是要人族不再受此折辱。

今日在这远离喧嚣的荒野之中，他却见到了人食人的可怖场景。

人怎么可以？

人不可以！

这个荒村中分明没有魔来过，人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养出了这漫天的魔气？！

萧观澜有些崩溃地发觉自己险些没握住手中的剑，而那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地向他走来。

那个先前拿刀的老汉此番又捡起了那把刀，他举着刀向萧观澜挥了去，其他人见他如此，像是收到了鼓动，也纷纷举着手中器物向前。

萧观澜轻而易举地从包围圈之中跳了出来，他落在了人群之后。人们回头看他时，脸上带上了几分惊恐。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泛起了一阵恶寒，险些吐了出来。

他飞身向前一脚将那老汉踹到在地，剑直指着他的喉咙。

“后面那座山上有具尸体，是个女人，怎么死的？”萧观澜此刻眼神渐冷，不过是相视便凭白让人有些生惧。

那老汉哆嗦着眼神投向四周的人，指望有人救他，可眼下人人自危谁也没能理解他的求救。

“说！”萧观澜说着转动手腕，那剑看似又离自己更近了些。老汉终于开始思考，后山上何时埋葬了一个女人。

他不断回忆，终于，他想起来了。

“我！我说，我说！她是，她是陈家的媳妇，十四岁就嫁过来了。她、她死了、就被葬在了那座山上.....”

“怎么死的？”萧观澜又问。

既然成了人魔这么些年也没下山把这村里的人都杀了，其中必然有隐情。

只是那老汉哆嗦着说得不清不楚，萧观澜听不下去。他一脚将他老汉踹向了一边去，而后，转身面对着其余人。

真以为是神仙降罪来了，众人居然纷纷朝萧观澜跪下了。

“饶命啊！仙人放过我们吧！”

“我们一把老骨头今天活明天死，仙人就放过我们吧！”

霎时间，一片哀嚎声鹊起。

萧观澜又问“那女孩怎么死的？”

“她她她，她是被她夫家害死的，怀胎十月时他们活活刨了她的肚子，把那孩子吃了........”

“那时正是闹饥荒严重的时候，谁也不想啊，孩子都饿死了，大家就换着，把孩子吃了。”

“她头胎生得是女儿，才生下来就被她公公换给了。”

“她是可怜，可是仙人，我们也可怜呐！年年饥荒，我们饿的很啊，实在是没办法了，方圆十里连跟草根也没了！”

“她后面变成厉鬼了，把陈家全杀了，陈大被她活生生刨了肚子，脊梁骨都抽出来了。陈家四口人，一晚上全死在了那只厉鬼手上。”

“她杀了陈家的就投胎去了，后来没人见过。”

“我们没害过人”一个声音颤抖道“都是，都是自愿的，大家都是自愿交换口粮的，仙人饶命啊！”

.......

萧观澜听完这番话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举着剑的手失了力气，堪堪垂在身侧。

原来是杀了凶手之后就回到了坟地没再出来，难怪昨天挨不住自己一剑，因化魔了这么些年，她从未再伤过其他人。

原来易子而食不是说书人杜撰的。

可他们也说这一切都是没办法。

萧观澜抬头望天，晴空万里之下这个小小的村落被厚重的魔气笼罩了一层又一层。他突然想，为何还不消散？那人魔不是已经除去了吗？

但他很快又不愿去想了。

他转身向着门口走去，这里只剩下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知是年轻人都离开了还是早已没了年轻人。萧观澜强忍住胸口的恶心往前走，逼迫自己不要低头去看那地上的森森白骨。

只剩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出不去这个村子，也不会再有人来了。

萧观澜不自觉地加快着脚步，修无极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晃动了，睁开了眼睛。

“萧兄.......”

萧观澜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自己肩上的修无极。

两人眼神相视，修无极眨了眨眼睛，“放我下来。”他道。

“哦、哦！”萧观澜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觉自己这将人抗在肩上的做法有些不合礼。这才慌乱地将修无极从身上放下来。

修无极站在原地整理自己被险些扒开的衣物，他将腰带系上这才抬头，对上了萧观澜正在看他的眼神。

修无极挑眉，“怎么？”

萧观澜将脸别去了一边，“没、没什么。我们快离开这吧平兄。”萧观澜说着已经抬脚往前去了。

修无极回头朝着那村里吹了一声口哨，随后也跟了上去。

“方才发生了什么，我为何在你肩上醒来？”修无极明知故问道。

“没什么。”萧观澜语气低迷，沉沉地叹了口气。

修无极见他如此便不再问了，收起了看向萧观澜时眼中的热切。

若是这点都受不住，又何谈与花木易并肩。他在心中默然。

两人才将彻底踏出那村中，阿月便修无极身后飞来，随后稳稳落在他肩上。

修无极偏头看了看阿月，随后抬手摸了摸它的头。

眼前铺满了一片金色的黄昏，两人在山顶停住了脚步。

修无极枕着自己的双手躺在地上看着好像真的在燃烧的火烧云，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睛。萧观澜坐在他身旁，漠然地看着和修无极眼中一样的景色。

风沙将萧观澜高高竖起的马尾一同掀起，眼前散落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平兄，方才那群村里的人，他们，想吃了我们。”萧观澜说得有些艰涩。

修无极睁开了眼睛，“没什么稀奇的，连年饥荒，百姓为了活，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你不过是见得少了，”修无极说道此处转头仰望着萧观澜，萧观澜却也在此时将眼神投向他，他看着萧观澜的眼中的悲悯，猛然间心像是被谁抓了一把。罢了，他想，何必对一个孩子如此严苛，“等将来天下太平，都会好起来的。”

修无极转了话锋，又闭上了双眼。他想，他还是喜欢双眼无神的萧观澜。

两人沉默片刻，修无极突然指着天上一只正在飞的鸟，他说“萧兄，将那只鸟打下来，我们烤了吃。”

“啊？”萧观澜没跟上修无极话茬转变的速度，手却已经行动起来，佩剑被他甩出去恰好刺中了那只雁。萧观澜举着剑和剑尖上的大雁，问“能吃吗，可是阿月.......”

“为何不能吃，天生万物为我所用。”修无极说着转头看了眼已经在一旁睡去的阿月，“至于阿月嘛，不让它看见就行。”

说着两人便开始动起来，生火炙烤到送进嘴中不到片刻。萧观澜看着修无极毫无吃相的样子有些微微吃惊，以为他是饿极了，将自己的鸟腿送到了修无极面前。

修无极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摇了摇头。蓝色眉心坠跟着他摇头的弧度晃动，萧观澜看着晃了神。

“吃快些别让阿月看到。”他说。

“哦，好。“萧观澜回神道。

原是是怕阿月看到。萧观澜松了口气。

而后萧观澜挖了个坑，将残骸埋进了坑里，两人没让一丝味道飘到阿月跟前。

吃饱喝足修无极生出了一丝睡意，萧观澜依旧在他身旁坐着，他便不管不顾地睡去了。一觉醒来夜色正浓，修无极起身静坐了一会，身边的萧观澜沉沉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阵微风略过萧观澜的脸上的发丝，摇摇晃晃，修无极已经远去了。

他落在那户人家门口，悄无声息进入了里屋。那老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戳动自己，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修无极使了些力气。

老者睁开了眼睛，下一刻就看到了修无极那张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惨白的脸。

散落飘逸的发丝，红色的衣服，冰冷的神情，都像极了那只传闻中的女鬼。

老者险些吓晕了去，捂着胸口尖叫不出，修无极伸出手道“我的钱袋，还我。”

不多时，修无极便揣着萧观澜的钱袋再一次走出了这村子。他回头望了望，只见这村中魔气不减，半空仍旧被一片黑色的气笼罩着。

那人魔湮灭，竟然让着村中的魔气更加纯粹了。

修无极几年前就知晓，不光魔族本身的怨气会累积成魔气，就连人族也可以。

也是那时，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