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极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萧观澜从小就知道。

“哈！小爷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斩首狂徒！”林过月的身形摇摇晃晃，挣脱了萧观澜的拉扯，直直地冲着庙堂门前的石像去了。

那石像容貌丑陋、佝偻跪地，任谁看了都生不出一丝同情，甚至要抬起手给他一巴掌。

此时林过月就是如此这般，他一巴掌落在修无极的石像上，声响极大，分不清是石像疼还是他的手疼。

“萧，萧兄，观澜！”林过月扇完，还不忘叫萧观澜“你也一道，你上山多年，不曾下来，多久没来庙里拜见花世子了？也许久没教训这恶徒了。”

从前萧观澜对扇修无极巴掌这件事总觉得无可厚非，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却有石像代替他被人扇巴掌。这事本身已经算便宜他。

如今大了，他几年没下山，天师教他免嗔痴，忌恨仇。

他却仍旧觉得无可厚非，因此一如从前一般，抬起手在石像上轻轻落下一巴掌。

“走吧。”萧观澜扇完就拽着林过月往庙里去，他不确定林过月这副喝醉的模样会不会冲撞了花世子，但是来都来了。这寒天雪地的，他不能把人扔在外面。

他才下山只过了一趟家门便被几人叫了出来，说是要给他提前过一个及冠礼。几年不见，萧观澜自然不会佛了大家的面子，于是去了。只是他一个半出家的道士，跟着老天师学得酒肉不沾，几人准备的美酒他一口没喝，好菜也只是吃了寥寥几口。

到头来该醉的他没醉，闹哄着要给他庆贺的人倒是都醉了。

林过月醉了之后非要闹着说自己近来运气太差，去了花世子和萧世子的庙里拜了几回也不管用。今儿萧观澜来了，就要跟着萧观澜一起来上香，说是花世子看在萧观澜的面子上，也会了了他的心愿。

萧观澜自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让花世子劳心劳力，即便是有，他也不愿意让花世子劳累。

可他还是跟着来了，没别的，就是单纯想给花世子上香罢了。

好在林过月心中有分寸，进了庙堂，看着花世子的神像，强行收起了脸上的醉意。

老老实实跪在花世子的神像前上香磕头，林过月头埋在地下迟迟不肯抬起。萧观澜猜测他大概又是在向花世子求什么愿，自己无欲无求，因此抬起了头，又与花世子相视了。

花世子的神像看起来比萧观澜的祖宗——传说中的萧观澜萧世子 ，温柔些。虽传说是个战神，神像却如此温婉可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能上阵拿剑的样子。

萧观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念想出格了，急忙拉了回来。又怕花世子怪罪自己大不敬，老老实实又磕了几个头。

他再去看林过月，这人却还不起。萧观澜觉得他这副样子，跟亵渎神明也没什么区别了，每天给花世子上香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管不过来这么许多。林过月还是不要给他增加负担的好。

这么想着，萧观澜伸手拍了拍林过月的背，示意他起来。

没有反应，他又拍了拍。

这会有反应了，林过月直直地偏倒了去，睡着了........

萧观澜脸色一沉，无语至极。又碍于花世子在眼前，不好发作。于是只得拖拽着这人跟自己离开。

才出了花世子庙，林过月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你说这修无极当真是小人之心！竟然如此谋害花世子，如此谋害人族！若是让我遇到，我，我，我必杀之而后快！”

来花世子庙宇除了烧香求愿，还有一件必做的事情，那就是辱骂小人修无极。

修无极这人大约是每个人族从出生就开始被灌输厌恶之情的人，小孩骂他，老人骂他，死之前不甘愿还要大喊一句我要用修无极十年寿命换我再活几年！

若非修无极早已死了一千年，只怕受不住人人每天这么诅咒恶言。

将林过月送给林家小厮接走，萧观澜上马起身往城外去了。路上风雪渐大，他抬手将白袍的帽子戴上。

萧世子有一庙宇建在结界附近不到一里，萧观澜从前每月都要来烧香，如今上山去了，他已经许久没来了。

下马解袍，他抖落身上风雪才走了进去。

此庙虽立于此荒无人烟之处，却总也是香火不断。想来人族从未忘怀一千年前萧世子和花世子是如何力挽狂澜呕心沥血，才得以保全人族不受魔族侵害。

能表达谢意的，除了连绵不断的香火，再无其他。

萧观澜跪下给神像磕了一个头，又起身上香。他觉得自己跟萧世子是有缘分的，且不说两人都是同承一脉的萧家人，更是因为，如今萧观澜在用的名字，与千年前的萧世子同名。

二十年前萧观澜降生，老天师来了府上，留下“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二句之后又离去了。萧父萧母揣测老天师的意思，左思右想猜测这是赐名来了。可这名字却与前人犯了冲，夫妻二人连夜去了城中萧世子香火最盛的庙宇请问神意，一连求了四个签都是大吉。

看来前人也并非什么小气之人，于是萧观澜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人人都说，萧家自萧世子之后，只怕要再出一位世子。萧观澜就这么着，在众人一贯的期盼、敬仰之中长大了。

上庙不许愿，所以他总是比别人更快些从庙里出来。

出来时，又看到了那个雕像。凡萧世子和花世子的庙宇，总有一个修无极在外边跪着，一半跪拜来往的人族，一半跪庙堂之上的神明。

也不知他这么跪了一千年，是否就真的洗清了那些罪孽。

萧观澜草草看了这石像一眼，带着些微薄的厌恶之意，又匆匆走过。

停在结界之外，他抬头看去山巅之上，而后轻点脚尖，臂化作羽，腾飞而起。随风雪一道，轻飘飘的落在了山巅之上。长袍摇曳，貌似仙人。

站在山巅，像是剥去了一层薄纱，他看着那道结界更加真切了。

萧观澜总觉得这结界与他有缘，冥冥之中受到牵引，身由心去，就走到了结界边上。他踩着一片薄雪，凌立半空。抬起手，触到了这层结界。霎时间灵光四起，从萧观澜手中溢了出来，又都落在他身上。

传闻这结界是萧世子以己肉身而铸。

他想他自小看到这结界就有股亲切之意，大概也是这么个原因，毕竟老祖宗都同意他用自己的名字，看到他可不就是亲切吗。

想到此处，萧观澜笑了笑，又怕前人觉得自己肤浅，便不笑了。

突然，大雪的重重纱幔中，他好似越过结界看到了一道紫色的身影。

萧观澜神色凝重起来，收了手，想看得更仔细一些。

那紫色身影却没让他看得太难，直直地冲着他撺上了半空。

他来到了他的眼前。

萧观澜一个惊吓，险些从云端落到地上。他站定了身子，才确认了确确实实就是来了一个，人？

片刻之后又恍惚，结界的那边怎么可能有人。

所以，那是一个魔。想到此处，萧观澜退后半步，他从未见过魔。

那魔此刻就站在他身前，除了那红色的瞳孔，形貌昳丽，看起来与人无二般。

魔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瞳孔有些抖动，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可思议。

他伸出一只手覆上结界，那上面的灵气开始缠绕着焚烧他的手掌。如雪般透净的手掌燃烧起了火星，他不管不顾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只是看着萧观澜才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你是谁？”结界在此千年，从未有人在这周边见过魔，萧观澜自认天命不凡，可也不需要处处透露蹊跷。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呆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又像是透过了他，看到了远处去了。

萧观澜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他伤害，隔着结界，人魔两不相触。

可他还是伸出手，“月神。”他轻声喊道，忽然，虚无处飞来一把剑，剑柄稳稳落在他的手上。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那魔看到他手中的剑，原本只是有些悲切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他瞪大了眼睛，萧观澜看到了更多的红色瞳孔。他双手都触上了结界，还没听到开始焚烧的声音，他整个身体都贴了上了。

萧观澜只看到他的动作，却听不到他在叫喊什么。

他大概猜到了，结界隔绝所有的东西，所以他也听不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只是这只魔的神情未免也太过悲凉，那张近似于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两道红色的泪痕。

萧观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长这么大没见过魔，没想才见就看到这魔在自己眼前哭了出来。

那魔敲打着结界，身躯不断焚烧也视若无睹。萧观澜看着他有些心惊，又往后退去。脚下恍然打滑，他险些从山巅摔落。下腰剑点地，轻弹往回又直立站定，他又去看那魔。

可此处哪还有什么魔？

徒留漫天大雪越发的大，模糊了眼前结界的光景。

月神在手中如烟消散，萧观澜在此处又站了一会，随后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