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中，鸿晖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杏黄色的床幔垂下，挡住了大部分的光。

鲁王和几位内阁重臣依次上前，一个个面上神色都不好。

姚阁老看完直接跳脚，“快传太医，陛下病的如此严重，你们这些侍候的人竟敢瞒而不报！”

这话明着是在骂九华殿伺候的宫人，实际上指责的却是商屿丞。

陛下病重，宫人没有第一时间去请太医，而是先禀报太子殿下，不免让人多想。

秦首辅蹙了蹙眉，“我知诸位关心陛下安危，可都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反而不利于陛下休息。”

他本意是让其余人先回去，但众人都不愿离开，齐齐说要去殿外等候。这些人中不乏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正值中午酷夏，真要是在外面站上几个时辰，指定得倒下。

商屿丞让小太监把人领去西偏殿。寝殿内只留了鲁王、梁太尉、秦首辅，以及王齐姚三位阁老。

太医院邵院判听闻是九华殿请太医，片刻不敢耽搁，让药童拎着药箱立刻赶过去。

可他心里实在不安的很。

自打太子回国后，陛下的一应用药看诊都是由太子殿下负责，如今匆匆把他叫去，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邵院判忐忑了一路，进殿后一看，他只想转头就走。

这架势，果不其然是大事呀！

邵院判细细诊过脉，面上神色郑重，额间汗水不住冒出来，不知他是路上赶得太急，还是这屋里太热。

梁太尉面色焦急，见邵院判收了手，率先开口问，“陛下情况如何？邵院判请直说，也好让我们知个底。”

邵院判神情有些犹豫，斟酌着开口，“劳烦把刚刚陛下病倒前的情况同我说一下。”

九华殿总管太监汪平上前，躬身回禀，“今日陛下早膳用了一碗桂圆莲子粥，之后让老奴开库房取了几样物件，打算给二殿下选生辰礼。邻近晌午时吃了两块山药糕，午膳尚未来得及用，便突然吐了血昏倒下去。”

邵院判细细听着，又问，“陛下之前吃的药可有药方在？”

汪平看了商屿丞一眼，犹豫着回答，“陛下每日用的药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抓的，不曾留下药方。”

殿内所有人齐齐看向商屿丞。

鲁王面色沉郁，语气却还是恭敬的，“请太子殿下将药方写出来。”

“覆盆子，菟丝子各十二分，苁蓉，巴戟天，鹿茸，茯苓，五味子，天雄各十分，远志，干姜各六分······”

商屿丞站在殿内，脚下未动，将每味药的药名和用量报了一遍。

大约是商屿丞表现的太过坦荡，且这药方听上去并没有什么砒霜、乌头之类吃了致命的毒药。

殿内人目光再次转向到邵院判身上，等着他说话。

邵院判心里正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怎么在不波及自己的情况下把话说清楚呢？

一边是当今太子，另一边是朝中肱骨，哪边都不是他小小太医惹得起的。

他字斟句酌，想着尽量两边都不得罪，“太子殿下的药方能温补五脏，强身养神，久服祛病延年。只是······只是这方子里的天雄用量似乎不对。”

先前没出声的齐阁老抚着胡须问，“天雄？这药怎么了？”

邵院判耐心解释：“天雄乃种附子生出，其形长而不生子，故曰天雄。天雄比乌头毒性更甚，一分都多不得，可在太子殿下的药方中，天雄的用量是普通五补丸的两倍有余。许是微臣涉略不足，未看透太子殿下方子的精妙之处，还请殿下指点。”

姚阁老在听到“天雄比乌头毒性更甚”，“两倍有余”的时候，已经压不住了，火气直指商屿丞，怒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谋害陛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邵院判被他这一嗓子喊的腿肚子发抖，太子殿下用的药量虽然不对，但是陛下连服数月都未见中毒症状，可见此方没有问题。

商屿丞与怒火中的姚阁老完全相反，他淡声问邵院判：“院判，父皇因何吐血昏迷？可是因天雄引起的。”

邵院判连连摇头，“不是。天雄中毒，病人四肢麻木，浑身抽搐，呼吸困难。陛下并没有这些症状，相反脉搏平稳，只需静养即可。”

姚阁老追问：“那陛下为何昏迷不醒？”

邵院判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主要是他看不透商屿丞的药方。

梁太尉出言缓和气氛，“天雄虽有毒，邵院判也说了，陛下昏迷的原由不是由天雄引起的。”

姚阁老冷哼一声，“老夫不信！太子殿下在陛下的药中加入过量的天雄，焉知不是有所图谋！”

梁太尉心中不快，你老头子要为女儿出气也要适可而止，这么紧咬着太子殿下不放，你女儿将来在后宫岂能有好日子过！

商屿丞反问，“姚阁老想如何？”

“请殿下暂缓监国，回宫自省，直到事情查明。”姚阁老目光落到太监总管汪平身上，“殿下仗着陛下信任，把手伸到九华殿来实在不妥。”

刚刚不止一人看到，汪平的的确确是在看商屿丞神色。

齐阁老眯了眯眼，万年和煦的脸上难道露出了严肃神情，“姚阁老慎言，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名誉不容诋毁。”

秦首辅开了口，“如今陛下安危莫测，老臣斗胆，请太子殿下暂时先留在此处继续为陛下诊治，一切事情待陛下醒来再做定夺。”

此举看似是困住了商屿丞，可实际上却是在帮他，只要鸿晖帝醒来，他会拿自己儿子怎么样，最多不过是训斥一顿。

姚阁老下意识要反对，被王阁老先一步拦下，“老臣觉得首辅大人的提议很好，这几日也辛苦邵院判留下照料陛下，给太子殿下搭把手。”

软禁已是最好的结果，商屿丞是一国储君，只要他不谋反，不作乱，没有鸿晖帝的旨意，也没人敢关押他。

王阁老话锋一转，“太子殿下无暇他顾，监国的事就要重新商议了。”

姚阁老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内阁统领朝中事务，哪里还需要特意再选一人监国？”

商屿丞暗自摇头，这位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姚阁老，全然没看明白如今的局势。

王阁老瞥他一眼，肃容说道：“或许不能说是监国，而是拨乱反正。”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梁太尉冷着脸，“那些不过是愚民之间的流言，你身为内阁重臣，孰是孰非都分不清，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真有负皇恩！”

鸿晖帝皇位不正，鲁王一脉才是正统！

这谣言在凤锦城中传了几日，但是大家多是拿来当笑话说的。

青年在茶馆的壮举，更是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故事，博众人一乐。

对方原本想要借舆论之势，将这件事推到所有人视线中，却被人搅了局。

今日将朝中说得上话的官员都聚集至此，想来是要摊牌了。

商屿丞决定再推一把，“王阁老劳苦功高，只是年纪大了，就容易糊涂，不如尽早上折子告老，以免祸及子孙！”

王阁老面对“威胁”毫不畏惧，一脸正气，“老臣一心为国，绝无半点私心！”

商屿丞对着汪平吩咐，“去把偏殿的人都请到殿外。”

汪平先是一愣，而后，他意识到不妥，想要答话却晚了。

商屿丞轻笑，“你不是回个话都要看孤神色，如今孤发话了，你愣着做什么？”

汪平垂头应是，亲自去偏殿传话。

众位大臣来的很快，没一会儿就聚到了殿外。

商屿丞让人打开殿门，以便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话。

他道：“王阁老，人到齐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殿外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王阁老说道：“老臣想说的，是五十年前的一件旧事。”

这件事情年代久远，好些朝臣那会儿还是稚子，更有人尚未出生。

景平帝在位二十一年，有两位妻子，史书上记载的皇后却只有一位——卉皇后。她是前鲁王之母，景平帝的第二任妻子。

他对这位皇位宠爱非常，对于前鲁王也十分疼爱。不仅亲自教养，一应用度也比照太子规制。

很多朝臣都暗暗猜想，景平帝想要废长立幼。

那是先帝还是太子，不为君父所喜，又无强大母族帮衬，处境如履薄冰。

期间，不免有人揣测君心，顺势提议立嫡子为储，这时朝中老臣便会上书为太子生母陈氏，先太子妃请封皇后之位。

数次交锋，君臣达成了一种默契。

景平帝又将太子交由卉皇后教养，可那时太子已经长成。

当时的首辅秦家，有意将女儿嫁于皇家。

景平帝自是不愿，可当时的鲁王实在太小，总不能叫秦家女儿蹉跎了年华。

一番博弈后，秦家女嫁给了太子，也是后来的秦皇后，商屿丞的亲祖母。

原本按照景平帝的安排，待鲁王长大，他与太子之间还有很长的较量。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景平帝同卉皇后南下巡游时，遭遇刺客，被淬毒的匕首刺伤。太医尽力救治，也只拖延到回宫。

景平帝驾崩后，先帝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