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那一日的大朝会十分热闹。
江瑜上殿陈情,一石激起千层浪。禁军副指挥使孟骞出面作证,人证物证具在。曜文帝当即派大理寺的人前往姚州,将于洪山带到归梧问案。
江瑜掷地有声,字字血泪,“一告刑部滥用私行。家父因涉嫌贪墨军饷入狱,陛下命三堂会审,然会审尚未开始,家父便已伤痕累累,不良于行。”
“二告禁军草菅人命。家嫂身怀六甲,入都途中因禁军欺辱而小产,家兄为护妻儿遭禁军围攻,最后万箭穿心而亡。”
户部、兵部、刑部,包括前去拿人的禁军,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与江瑜当面对峙。各部一干官员,立刻跪地陈词,声泪俱下。
双方各执一词,孰是孰非实在不好判断。
定乾殿上,曜文帝未做任何决断。
直到五日后,去往姚州的大理寺少卿回禀,姚州知州于洪山不知所踪。
此案最终以于洪山畏罪潜逃,全境搜捕结案。
姚州总督因挪用军饷和失察这项两罪名,被革职流放边关。
几日后,江家父母带着儿子儿媳以及尚未出世孙子的骨灰前往流放之地。许久不能露面的江瑜也终于有了消息。
“江瑜辞学了?”
丹鸣深感震惊,一时间没有压住嗓门。
商屿丞看他一眼,“隔壁怕是都听到了。”
丹鸣顾不得和商屿丞辩驳,只是朝楚元宥确认着,“为何选这个时候退学,连院试也放弃了?”
楚元宥翻开书册,不再多言。
丹鸣跟在谭飞身后,边走边嘟囔,“江瑜好歹和我们同窗这么多年,父皇罢黜江家,你说,他退学能去哪里?”
“明日便是院试了,他再坚持几天也好呀!”
丹鸣念叨了一通,却不见对面人回应,抬眼看见谭飞正出神,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谭飞,你怎么不说话呀?”
谭飞回过神,拉下丹鸣乱晃的手,“过了院试,我的学业也完成了。”
丹鸣一怔,他这些日子被江家的事占着心神,都忘了这一茬。
“没事!反正你也在归梧,每月休沐还能见到,等我学业完成就能出宫建府,到时候我把府邸选择你当值的衙门边上。”丹鸣只情绪低落了一瞬,转头兀自盘算起来。
谭飞哭笑不得,只好循循善诱,“你不是很喜欢和商屿丞他们一块。”
丹鸣忙不迭辩解,“谁说的!我和你才是天下第一好。”
“咳咳咳,打扰两位了!”
被提名的某人,正站在回廊下,不知来了多久。
丹鸣跳脚:“你偷听我们说话?”
商屿丞左右看看,摊手问道:“这路只有你们能走?”
丹鸣抬着下巴,“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
一旁的谭飞开口,“商丘太子,还借一步说话。”
丹鸣等在一旁,实际是竖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只是距离有些远,他听不真切。
商屿丞挑眉:“你打算在院试之后请求外任?”
但凡公卿之家皆是天子近臣,这样的家族怎么会让自家儿孙外放,商屿丞不觉得厉国公会为自己的孙子选这样一条路。
谭飞叹了口气,“两党倾轧愈发严重,这样下去对东丹没有半分裨益。”
商屿丞心想:何止没有裨益,两党内耗,只会拖垮东丹。这些问题,谭飞能意识到,曜文帝又何尝想不到。
商屿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谭飞看向他,苦笑一下,“从太子旧案到姚州军饷,两次交锋,世族失了一个郑国公,勋贵折了一个江总督,双方看似打成了个平手,其实不然。”
商屿丞:“裴相比你更了解你们陛下,知道做什么才能成为陛下的自己人。你们当退则退。”
谭飞也曾劝阻过祖父和父亲,放下党政,与勋贵联手,让东丹更强盛。父亲说他脑袋不清醒,让人打了他一顿板子。那些奴才不敢真下狠手,不过二十板子下来还是让他卧床了好几日。
祖父端着药碗来看他,同他分析当前形势,不是谭家不想退,而是没有退路。
谭飞浓眉紧蹙,“世家可以退,厉国公府可以退,可是宫里的萱贵妃和三皇子如何退?”
商屿丞:“暂避锋芒而已,百年世家哪有那么倾覆。”
谭飞听着他这不算安慰的安慰,笑了笑,“我今日找你,是想托你照看一下丹鸣。他性子直率,容易受人蛊惑。”
“你这是养孩子吗?”商屿丞看向他,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都十六了,又不是六岁,你需要这么事无巨细的替他打算好?”
“你总觉得五皇子受了太多委屈,可是生在皇家,有谁不委屈,便是荣泽太子不也是生来就通晓国事。我幼时入宫看看姑姑,那时候丹鸣还没有桌子高,三皇子和小太监踢蹴鞠,他在边上来回跑着去捡球。明明是深秋,却跑得一脑门汗,还傻呵呵的笑。”
谭飞嗤笑一声,“三皇子喊我表弟,他跟着喊我表哥,他算我哪门子的表弟。后来他便黏上了我,每逢我入宫,他便在离宫门最近的地方等我,还总要带些御膳房的点心。”
商屿丞看他的目光愈发古怪,让他不自觉错开眼。
点心也好,死乞白赖跟着也罢。那么小的孩子哪懂得这些,不过是他生母教的。
这些谭飞都知道,但那又如何?
在他应下那声“表哥”的时候,就决定要护着这个小傻子了。
“作为帮你照看他的回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初东丹商丘两国结盟,盟书上的条件是谁提的?”商屿丞问。
谭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回道:“盟书上的条件,是朝臣们商量了好几日才定下的,听说两党为了这事险些在早朝时大打出手。”
商屿丞只得说的更明白些,“是谁提出要我来当质子的?”
谭飞上下打量他,脱口道:“你该不会准备去那人算账吧!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者说你来都来了,现在追究也晚了呀!”
商屿丞索性直言,“两国结盟,开辟商路,创造真金白银难道不比要一个质子更实在吗?我要是个福薄命短的,在东丹有个什么闪失,这责任你们谁担得起?将两国的和平全放在我一人身上,你们是认真的吗?”
谭飞也觉得很有理,但是还是辩解了一句,“你说的那些,商丘万一不给怎么办?”
“讨价还价知道吗?”商屿丞深吸一口气。
结盟本就是一个相互扯皮的过程,看得就是谁脸皮更厚,谁比谁更急。
“你们自认为,困住了我,就拿住了商丘的命脉,其实不然。十二年变故太多,商丘不会一直受制于人,只要有一个和我拥有一样血统,且身份足以与我匹敌的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商屿丞的话,让谭飞也苦思起来,可他当日既不在殿上,不曾亲耳听到,又隔了太长时间。他只能在心中默默记下,打算回去问问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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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贤院试一连考了三天,考场内的人头脑飞转,运笔如飞。考场外的人殷殷期盼,心怀忐忑。
楚元宥看着试卷上的题目,目光却时刻注意前方的位置,从朝霞等到夕阳,那里始终空着。
待出了考场,谭飞眼下青黑,累的只想倒头就睡。楚元宥也不遑多让,面带倦色。他们本身实力不俗,加之这两个月废寝忘食的备考,想来不至于名落孙山。
果不其然,待到半月后开榜,除了楚元宥和谭飞二人外,上一舍还有其余六名学子赫然在列,楚元宥更是夺得本届榜首。
又过了半月,朝中发下榜文。楚元宥留任归梧,进了大理寺任职,谭飞则是被外放去了雀州。
雀州是东丹最西北的一个州府,与盛文国接壤,也是整个东丹最贫瘠的地方。只因雀州境内山势起伏较大,多为山地断谷,且土地多为岩石沙土。雀州内所产的粮食只够勉强维持本地百姓的生计,若是赶上天灾人祸,收成不好,还得要朝廷拨款拨粮去赈灾。
雀州的治理一直是件让曜文帝头疼的事,那里粮食不易生长。自景平帝时期,朝廷多次派官员前往,试图找到治理之法。然而朝中官员都将调任雀州,默认为是“流放”。被派去的官员想的不是如何治理境内,而是有人脉的找人脉,没人脉的花钱找人脉,想方设法调去别的地方。
正所谓,铁打的荒漠,流水的官。
离开学院前夕,谭飞和楚元宥在寝舍设宴,宴请上舍同窗。
既是庆贺,亦是辞别。
穆监事知晓此事后也未曾阻拦,还让膳厅煮好解酒汤备着。
宴上觥筹交错,这些年轻的学子,难得有机会开怀畅饮。丹鸣酒量极差,才几杯下肚便开始说胡话,非要拉着丹枢去堆雪人。
身为主角的几名学子更是被灌得晕头转向,席间,楚元宥以手撑额,垂首不动,旁人只当他是睡着了。殊不知,衣袖遮掩下的面上,水痕未干。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酒醒,人散,各奔天涯。
尚且清醒的几人,将其他同窗送回屋安置。
再回到宴席间,只有剩下一个茶白身影趴在桌上,动也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丹枢平日清贵淡漠,很难想象他醉酒会是什么样子。
因着这点好奇,商屿丞悄悄凑了过去,
谁知,丹枢并没有睡着,猛地坐起身来,直直撞上凑过来的商屿丞。
许是酒意麻痹了神经,一行伸手灵活的商屿丞竟然没躲开,被重重撞在下巴上。
商屿丞心想:这报应也太快了点!
“丹枢!”他轻唤。
丹枢看向他,目光澄澈,眼中那一抹蓝色越发艳丽。
商屿丞试探的问,“你没醉吧?”
丹枢摇头,目光却一直定在他的脸上。
商屿丞去摸自己的脸,“你在看什么?”
半晌,丹枢才幽幽的说,“那日,谭飞同你说什么了?”
“啊?”商屿丞愣了好几秒,才想明白他问的是哪件事。
“他和我说了一些丹鸣小时候的事,顺便托我看顾丹鸣。”
丹枢皱眉,“你为什么要知道丹鸣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一点都不可爱。”
商屿丞:“······”
这一刻,他确定,丹枢的确喝醉了!
他眼眸一转,套话道:“我听丹鸣说,你小时候长得很可爱,是个奶萌的雪团子。”
“你为什么总提丹鸣?你很喜欢他?”丹枢眉头拧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找人打一架。
商屿丞汗,别人都是酒后吐真言,到了丹枢这怎么就成好奇三百问了?
他哄道:“谁说的!我特别烦他。”
丹枢似乎有些开心,嘴角刚扬起,又落了下来。
商屿丞赔着小心的问,“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和他玩了。”
“元帆、谭飞、江俞、沈初······”丹枢开始数,越数声音越低,“你身边有好多人,我得把你抓紧些,不然你就不见了。”
他扯住商屿丞的袖子,紧紧攥着手里,似乎觉得不够,另一只手也抓上来。
商屿丞心脏抽痛了一下,低声问,“你这么怕我不见,为什么还想我回国?那样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丹枢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中带了些鼻音,“因为你一定很想回家。”
商屿丞眼眶霎时红了,抬起手缓缓落到他后颈,轻轻捏了一下。
还有一声轻不可闻的问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