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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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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今夜天公不作美,临晚时候,天空飘起了一些细雨,黄育芩和孙令灵抬脚走进一家酒肆,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要了三四碟小菜和一壶水酒。

两边的店家不急不忙地支起雨棚,来往行人们也不急着赶路了,躲在沿街两边。

孙令灵还为顾芸娘的故事愤愤不平,黄育芩心不在焉地吃着花生米,间或简单附和两声。

“真是一段孽缘,我从未见过像钱三郎这般无耻之人。我观察他离开时的神情,看出他仍旧贼心不死。”孙令灵喝了酒,声音也大了些,“那时还不如拉他去见官,好教他死了这条心。”

黄育芩这才转头看向孙令灵,眉眼多了三分醉意,酡颜添了七分鲜活,幸而口齿清晰:“有些误会,或许还是早些解开更好些。”

黄育芩说得含糊,却认真地看向孙令灵,琥珀色的明眸在灯下波光流转。

黄育芩突然忍不住笑出声:“钱三郎今日拜访顾娘子,也是存了请佳人共赴兰夜的心思。非但没有说动顾娘子,反倒揣了一肚子气回去!真是平白辜负良辰美景。”

孙令灵喝酒的姿势停在了半空,好奇地道:

“百年前的京城兰夜又是何等模样,是不是和我们今夜所见一样,也是一样热闹。”

黄育芩摇摇头,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也不尽然相同。”那时朱雀大街华灯初上,繁华喧闹,衣香鬓影。香车宝马过处,尽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极爱赶赴宴宾楼的兰夜诗会,挥毫泼墨间,一阙新词一杯酒。众人依次评选出最优佳作,次日便装订成册,付梓印刷,在京中流传,供人抄录,其中抄录者不乏达官显贵之家的仆从。

然而与朱雀大街相隔不过十里之外的兴平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民卧倒在路边,衣不蔽体,饿得奄奄一息。

“有何不同?”

黄育芩低头思索,斟酌道:“那时我们只在六月初六晒书,七月初七不用晒。”

晒书节在百年时光变迁中演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六月初六,另外一个则是七月初七。黄育芩猜测,后者大约是好事者在六月初六没有碰上晴天而杜撰出来的吧。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在山中的岁月,他不会注意这些日子,然而当初自己还是相府公子黄毓英时,却是家中了不得的大事。

黄毓英幼时,京中只会隆重举办六月初六的晒书节。若是遇上晴日,母亲便会在父亲的允许下指挥家仆将府中书斋里面的书籍搬出来,在阳光下暴晒。世人憎恶丞相黄徽文弄权贪污,鲜为人知他也是爱书藏书之人。

府中上下,都将六月六视为隆重的日子。黄夫人将黄相经年的藏书一一铺陈开去,颇有千军万马列阵于前的架势。黄夫人在料理完黄相的藏书后,顺道借着晒书的由头,清点黄毓英和他的两位哥哥书斋。黄育芩明白母亲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他的两位哥哥也总会被母亲找出一些私藏。

无论兄长们如何藏匿,总会被找出三两只香囊,一截青丝,或者市面上的演义画本。黄夫人端坐在书案后,瞧着面前放着的这些物件,拧紧了眉心,在场众人皆知,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黄毓苗是黄相的长子,亦是黄夫人的亲子,胆子自然大些,于是便壮着胆子上前。

“母亲,我们这些有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别家的公子哥也都有。再者,我们的这些玩意现如今都被母亲翻找出来,日后我们都会改悔了。我们也不曾让这些闲杂物件移了性子,功课一日不曾落下。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若是净学些书呆子的迂腐,日后惹得媳妇厌弃就不好了。”

黄夫人听完自己长子的这番话,原本面无表情的她竟然露出笑容,只是随身伺候的梅姨娘大气不敢出,她眼尖地发现黄夫人的眼中并无一丝笑意。

此刻,黄毓苗也觉出了几分不对,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不定毓英那边也有这些玩意,不过只是比我们藏得更好些。”

“住嘴!”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明明毓苗和毓英都是他腹中所出之子,二人性情却天差地别,“是谁教你的,出事之后,先攀咬亲弟,若是大了,进入官场,不能时时以家族利益为先,犯事后便要拖父兄一起下水的?”

黄毓苗心思简单,从来不曾考虑到这一层,如今却被母亲点出,吓得赶紧跪下。身侧的黄毓蔚吓得一颤,也赶紧跟着跪下。

黄夫人并不看向他们,只是抬起眼皮,看着坐在花阴下安安静静地打着棋谱的黄毓英,碧绿的绸缎衫子衬着他越发清冷,丝毫不受这便的喧闹影响分毫。想起自己的夫君只是偏疼这一位幼子,明明毓苗也是他的亲儿,却厚此薄彼,她的心中有些不平。

因黄相看重幼子,黄夫人担心长子吃味,将黄毓苗宠得有些不像话了,便决意好好整治一番:“方才我就看见你们兄弟在那边鬼鬼祟祟,原本想看看你们两个臭皮匠得出什么锦囊妙计对付我呢,竟然说出这样兄不友,弟不恭的妄言,看来该好好长长记性了。吉祥!拿藤条来,兄弟二人各抽手心三十下!”

这下黄毓英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跪着的哥哥们面露土色,露出惊恐的表情。黄毓英欲言又止,他深知母亲性情,若是自己上前劝说,说不定便是火上浇油。

黄毓英重新垂下眸子,眼睛盯在棋谱之上。任由痛呼之声打破院内的清净,黄夫人的眼角将幺儿纹丝不变的坐姿纳入眼帘,心内生出一丝不安。

黄夫人午后睡醒,由梅姨娘陪着发了一会呆,心不在焉地说了会闲话,思前想后仍旧觉得自家幺儿确实过分乖觉,而自己对他鲜少关心,于是便喊上陪嫁的冯妈妈,突袭黄毓英的如意园,如意园地处幽僻之处,黄毓英平日里也只在园内读书练字,与世无争,就算是伺候的小子丫头,也比其它院中的更加沉默寡言。

见到黄夫人过来,书童黄安只是说,小少爷不久前出去散散心,黄夫人点头,便抬脚进了院门。黄安跟在黄夫人的身后,黄夫人随意地问些家常话,尽管只是一些公子日常读些什么书,用些什么茶点,半夜是否起身等等琐事,黄安不敢有所怠慢,谨慎地一一作答。

只是听黄安说到,黄毓英与明家小公子近来来往频繁,黄夫人这才放缓脚步,命黄安细说。她一面听着黄安的汇报,一面打量着屋内。如意园是相爷特意给黄毓英留下来的,处地僻静,风景和建筑都是府内最好的。雕梁画栋,曲廊假山,亭台楼榭,一路过来,四时风景,风光无限。

等到黄夫人站定在廊下的一排月季前,她这才醒悟方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些月季花盆分明是她前一阵子特意添置的。她重新折回内室环顾四周,寝具家什,都是黄夫人自己一手打理,黄毓英似乎从来没有自己想要置办点什么的意思,甚至连移动它们的想法都没有,如意园完全看不出主人打理的心思。

黄毓英小的时候明明与自己非常亲近,后来怎么就越来越疏远了呢?相府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当真要活得无欲无求了!

就在黄夫人自我反省小儿子是不是被自己拘得狠了,盘算着往后须得松些养着才好,却不知此时黄毓英早已经悄悄地溜出了府,在街市上溜达。

黄毓英总是不耐烦待在府内,府中来往的人太多,事太杂,实在吵闹,即便闭门不出,总会有些逢迎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恰逢今日六月初六,自己倒不如顺道去书肆一趟,陶掌柜说不定也会翻出一些古籍孤本出来晒上一晒,指不定能淘到合心的典籍,顺路再置办些纸笔。

书肆的陶掌柜见黄毓英过来,亲自招呼了他,黄育芩的年龄不大,小小人儿冰雕玉砌似的,十分可爱,说话却一板一眼,陶掌柜觉得有趣。陶掌柜曾经打探过他是哪家的公子,谁知黄毓英立刻冷下了脸,后来陶掌柜连连道歉,黄毓英这才转怒为喜。一段时日相处下来,二人于兴趣喜好方面颇为相投,便结成忘年交。黄育芩在陶掌柜那里消磨了半日,陶掌柜忙于收书,只让黄育芩随意挑选,黄育芩随意选了几支毛笔,结完帐后告辞离开了。

天光还早,黄毓英估摸着如意园中的丫头小子正忙着偷懒,如果自己现在回去,她们该又重新忙活起来了,若是自己回去和她们一块忙,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看着别人热闹有趣。黄毓英打定主意驻足停下了脚步,正巧身侧的摊主将蒸笼掀开,乳白色的水汽扑面而来,水汽蒸腾散去后,白花花的馒头卧在湿漉漉的蒸笼内,黄育芩摸了摸肚子,递给摊主四文铜钱,摊主用竹筷夹出两个白面馒头,用纸包好,递给黄育芩。

黄育芩捏住纸包的一个角,打算放一会再吃。

新鲜馒头刚刚出笼,不用摊主招呼,自然有人顺着气味围了上来,摊主忙碌着招呼食客。黄毓英自觉地向旁边走了两步,其他食客将小小的摊点围起来。

“小叫花子,别站在我的铺前影响我做生意。”摊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黄育芩好奇地转过头去,只见摊位的左侧,立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孩子,头发凌乱地束起,身上穿着满是污泥的麻布衫,脸上沾满了煤灰,一对招子亮得吓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黄毓英对这样的情状早已经见怪不怪,时局多艰,这些年旱涝相间,受灾地区十室九空,余者成为流民,就算在京城,沿街乞讨的穷人屡见不鲜。

黄毓英折回头,温言对摊主道:“大婶,请给他两个馒头吧。”说完,便重新掏出了四个铜板。摊主叹了气,便又夹出两个馒头用纸包好。“这两年来城内的流民多了起来,每日我的摊前都要路过百来个讨饭的。”言下之意便是,这事情是你我管不过来的。

眼前的小讨饭的和他差不多年岁,约摸十三四岁上下,接过馒头也顾不上烫嘴,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吃掉一只馒头,再三两口,另外一只馒头也吃完了。小讨饭的看向黄毓英,漆黑的瞳孔亮而深邃,狼崽子似的,黄毓英心里微微一颤,道:“你还要吃馒头吗?”

小讨饭的点点头。

黄毓英买下了一屉馒头,带着小讨饭的找到了一处茶水铺,黄育芩停下来,说:“你在此处稍候,我去去就来。”小讨饭的点点头。黄毓英熟门熟路地踏入铺子,料想茶水铺应当不会轻易让讨饭的进去,只好请掌柜将水壶和喝茶的粗碗拿出来,自己和小要饭的坐在路边啃馒头。不同于小要饭的风卷残云,黄育芩斯斯文文地咀嚼着馒头,时不时地说着:“慢点吃,别着急。”“喝口水,润润喉咙。”“够不够,吃饱了没?”

就在黄毓英考虑要不要强行夺下小讨饭手中的馒头,避免他撑死自己的时候,小讨饭的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嗝。他已经饿了两天了,饿得五脏六腑搜肠刮胃地疼,若是换在往年,他定会前往闹市碰碰运气,找几只肥羊,可惜眼下他身份敏感,不能教人认出来。

幸好今日遇上了这位小公子慷慨解囊,吃饱喝足,他分出心思悄悄打量这位小公子,看他装束,应是小门小户的孩子,现在他拿出钱请自己饱餐一顿,不知他回家后如何向家中亲人交代。

小讨饭的将剩余的三个馒头郑重地包起来,放在怀中,悄无声息地蹲回黄毓英的身侧,黄毓英感觉到两道视线灼灼地盯住自己的侧颊,黄毓英这才转过头来问道:“不吃了吗?”小讨饭的摇摇头,说道:“今日多谢这位公子,我吃饱了,饱餐之恩,至死不忘。若我有朝一日发达,一定会再来寻你。”黄毓英笑着摇摇头,小要饭的唯恐对方不信,连声问黄毓英的姓名,黄毓英想了想,依旧摇摇头。

等到黄毓英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块馒头,自己早已蹲得腿脚发麻,在小要饭的搀扶下,他勉强站起身。

黄毓英这才发现,小讨饭的方才应该是饿得狠了,一直佝偻着背,现在站直了竟然比他稍微高一点,声音还是变声期的公鸭嗓。或许是饱食一餐的缘故,小要饭的方才脸上的颓靡神色一扫而空,露出原本的高昂精神底色,黄毓英改变了想法,低声问道:“你现在有地方去吗,若是没有,若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回去。别担心,我们家多养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的。”

小讨饭的看着眼前的小少年鼓着馒头似的雪白小脸向他提出了邀请,心中有些犹豫,黄毓英的衣着打扮虽然干净整洁,但是看上去是寻常人家的料子,想来家中也只是刚够温饱而已。况且自己身份如今十分麻烦,于是小讨饭的摇摇头。

黄毓英失望地抿起嘴,低头思索了片刻,小讨饭的瞧着他黑漆漆的头顶,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黄毓英在袖中摸索了两下,小心地环顾四周,一步上前,将一事物飞快地塞进了小讨饭的怀里。小讨饭瞪大了眼睛,隔着麻布衣料,摸到了沉甸甸东西,黄毓英连忙制止小要饭的将它掏出来的动作,低声道:“别给其他人看见,现在街上流民比较多,若是你日后后悔了,十日后,同样的时辰,我们仍旧在这里再会。”

小讨饭的手背蹭了蹭脸颊,是刚才黄毓英贴着的地方,黄毓英安抚地冲他笑了笑。

黄毓英对后来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那日的临晚,突然下了一场雨,他只得冒雨回去。等他落汤鸡似的回到府中,相府中也忙乱成一团,黄夫人指挥仆婢收拾着院中晾晒的衣物和书籍。

黄安看到黄毓英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吓得差点晕倒,沐浴更衣后,又小心翼翼地端上姜茶,即便如此,当夜黄毓英便发起了高烧,黄相听闻爱子病重,重金延请太医问诊。黄夫人冷着脸,发落了如意园中的大半仆婢。

黄毓英清醒过来后,与小要饭的十日之约早已过期,他闭目养神,斜靠着软枕,吩咐守在榻侧的黄安去喊黄平过来。黄安受了责罚,挡不住他兴致勃勃地说起黄夫人自丫鬟秋月的箱笼中搜出一枚戏水鸳鸯的荷包,听到黄毓英的吩咐,立刻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黄平按照黄毓英的吩咐,却没能遇见黄毓英口中的那个小要饭的。黄毓英大病一场,等到他能够下床,已是七夕了。

那年七夕,黄相破天荒地撂开手中的政务,陪着自己的幼子,缓缓行走在朱雀大街,静静地欣赏京中的兰夜。人流如织,皆是锦衣华服,二人都作平常装扮,家丁护卫暗中潜伏保护,即便低调至此,依旧遇见同僚。

黄毓英瞧着相谈甚欢的二人,低声道:“我真不知父亲究竟是为我,还是为这些人出府来的。”

黄平弯下身子,身材魁梧的他做出这番动作显得有种笨拙的小心翼翼。他弯了弯唇角:“自然是为少爷。”

黄毓英不解:“父亲平日里总避开我与这些幕僚见面,如今出门在外,也是这般讲究,将我干晾在一边。何苦来哉,我是他的儿子,日后撞面的机会还多的是。”

“……”

等到黄徽文与那人作别,却并不急着回头,转头折向一处,竟然买了两包蜜饯。黄徽文亲自递了一包与黄毓英,嘱咐道:“你幼时嗜甜,我爱你纵你,后来一口乳牙尽数蛀空,疼得呜呜直哭,我抱着你整夜讲笑话与你听,你可还记得。”

黄毓英当然记得,那时父亲心中着急,放下手中的文书,延医问药。

“那时,看着你痛得直掉眼泪,我方才醒悟,即便我位极人臣,仍旧有无可奈何之事,我亦不能将你时时放在眼下。我儿当明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思量行事须有章法。”

“孩儿明白了。”黄毓英埋头灵巧地抽开了包扎油纸的细绳,瞧了眼,嘴里嘟哝着,“怎么就这么点。”

黄徽文半蹲下身,拇指和食指合起轻轻捏了一下幼子的鼻尖,并不理睬他的抱怨:“我们接下来去投壶?”

黄毓英重新笑弯了眼睛,捉住了黄徽文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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