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宫挨着御花园，只是因雨季临近，宫殿年久失修。皇上特命永福宫内的妃嫔尽数迁出，暂时安置在别处，下旨工部在三月之内完成修缮事宜。今日御花园内牡丹花会，永福宫与御花园不过数墙之隔，却只有轮值的守门的太监，愈发显得漆黑冷清了。

宫道上，纹饰繁复的步辇歪在一侧，数十名宫女太监横七竖八地躺倒在路上，孙令灵匆匆扫视一圈，并无黄育芩的身影。孙令灵蹲下身来，轻轻地拍打一位太监的脸庞，然而他却像昏死过去，毫无反应。孙令灵小心翼翼地以食指去探他的鼻息，鼻端仍有气息，幸好他只是昏死过去。

可是黄育芩在哪里呢？

微弱的声音乘着夜风轻轻地飘入孙令灵的耳内，孙令灵蹑手蹑脚地顺着墙角向前靠近，只见一袭蓝色衣衫的女子正坐于搓揉成一团的绸缎裙衫之上，衣襟裙摆的金线在暗夜中闪着微光。

孙令灵的眼神不错，认出了那是凤袍，而皇后的冠子，则被捧在黄育芩的怀中。胡四娘与黄育芩一坐一站，二人相对，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却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二人的裙裾无风自动，身周气息不同寻常。

孙令灵闻到了空气中隐隐漂浮着甜腻的味道，丝丝缕缕的味道仿佛柔软温暖的绸布，轻柔地环绕周身，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四肢仿佛浸泡在温泉里，全身舒展得如同饱饮了美酒佳酿一般。

孙令灵熏然，身体晃荡两下，软下了身体。钻心的疼痛让孙令灵清醒过来的同时险些出声，原来背后堆放的正是废弃石料，尖锐的棱角扎得臀部钻心疼痛。孙令灵却顾不上这些，只见黄育芩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向胡四娘扔去，身形却晃动了两下，胡四娘却徒手截住了符纸！

孙令灵咬紧牙齿，狠狠地抓住了手边一块锋利的砖头，顾不上疼痛，就冲了过去。

“住手！”黄育芩远远地发现了孙令灵，并察觉了他的意图，手中捏了一个诀，孙令灵手中的石块应声落地，全身动弹不得定在了原地。

胡四娘这才发现背后的孙令灵，方才她只顾着和小畜生说话，竟然没有发觉即将遭人偷袭。

孙令灵并不看胡四娘，反而将目光投向黄育芩，黄育芩开口道：“小友不懂事，险些误伤了四娘，对不住了。”

胡四娘似乎心绪不佳，板着脸“哼”了一声，重新将目光垂下。

孙令灵这才发现，凤袍内里仿佛有活物挣扎，只是它不得要领，挣脱不得。

“这是？”孙令灵好奇问道。

“你们的皇后娘娘。”胡四娘冰着脸，冷冷回道，“小芩倒是心善，说只给她定身符带出宫便是，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说着便将符纸揉成一团，丢给黄育芩。黄育芩苦笑接住了。

胡四娘将手伸进长袍之内，摸索片刻，提出一团毛茸茸的事物，赫然是一只皮毛水滑的狐狸。它扭动四肢不断地挣扎，奈何被掐住了脖子，半分挣脱不得。胡四娘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长颈玉瓶，将瓶中粉末尽数倒于狐狸口中。

“这是何物？”孙令灵被定住了手脚，只能将求知的目光投向黄育芩。

黄育芩叹气道：“这是胡四娘自己配制的化功散，她这回是真的被气狠了，现在狐狸可以安分半年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这个是狐狸，皇后在哪里呢？”孙令灵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黄育芩的解释。

黄育芩从胡四娘的手中接过狐狸，抱在怀中。狐狸的嘴边沾着白色粉末，也不挣扎了，垂着软软的四肢，瞪着琉璃珠一样的双眼看向他，蓬松的大尾巴在夜风中轻轻扫着，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

黄育芩轻轻地抚摸着狐狸地头顶，眼睛却看着孙令灵：“方才四娘所说属实。此事说来话长，我日后再向你解释。”

“胆子肥了，对我与四娘都敢还手了，我们都白疼了你那些年。”黄育芩眼角扫到了胡四娘脸上的不豫之色，动手拍了狐狸的背部。

胡四娘站起了身，看不惯黄育芩隔靴搔痒，冷声道：“小畜生，我看你皮痒了，原身小柔被你藏在何处了，还不快交代。”

“金印分明是我的东西，我要拿回金印！”小狐狸呲着牙，竟然口吐人言，“等我拿到金印之后，我再告诉你们小柔的下落！”

胡四娘冷艳的脸庞难掩怒意，咬牙切齿道：“好好——”

小狐狸瞪了胡四娘一眼，随后快速的扫了黄育芩一眼，挺起胸脯，寻常百姓家无赖小儿的模样。

胡四娘抬起左手，从发髻中取下一枚玉簪。

“四娘且慢，让我和她说说。”黄育芩满心回护，连忙制止住了胡四娘。

紧接着，黄育芩温言劝导。

“小雨，金印是红尘世界的东西，并非你我所能占有。”

“现在那皇帝要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

“什么你的，那是小柔的。”胡四娘怒道，握紧了手中玉簪。

“不对，是我成为小柔之后，皇帝才决定送给小柔，那就是我的。”小雨缩了缩脑袋，重新鼓起勇气分辩，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小雨，莫要再哭了，和我回去后，我再送你其它金石珠玉可好？”黄育芩眼见孩子快哭了，连忙温言哄道，“那东西和红尘牵扯太多，不宜安心悟道。”

即便是毛茸茸的狐狸脸，孙令灵还是看出了小狐狸内心的纠结，过了半晌，狐狸头才轻轻地点了点，低声说道：“这样我才会尽快地见到他们吧？”

“是……”黄育芩沉默了片刻，这才点点头。

“啪——”胡四娘手中的玉簪应声而碎。

“芊芊，醒醒！”昏迷中的宫女被身旁的绿衣宫女半抱在怀中，手中不停地打扇，绿衣宫女见芊芊满脸流汗，只当她是憋闷晕倒。

芊芊缓缓醒转过来，绿衣宫女惊喜地“呀”了一声，连忙停下摇扇的手，将芊芊慢慢扶起扶起。“你这是怎么了？”绿衣宫女关切地问道。

芊芊的目光涣散，全身酥软无力，涣散的目光环视四周，聚焦于灯火最盛之处，那正是在高台之上端坐的皇上了，芊芊这才想起要事，她拽紧了绿衣宫女的衣袖，焦急道：“方才皇后娘娘在经过永福宫之时，不慎被屋脊之上跌落的瓦片击中了头，现在已经送回皇后宫中了，奴婢特来向皇上禀报。”

绿衣宫女结结巴巴说着：“什么——你怎么——”她突然又像回过神来，丢开了芊芊的手，慌忙地走向高台，芊芊的腿脚酸软，没有支撑的她重新跌倒在地，视线紧随着那抹绿色，看着她急急地与守在高台下的小太监说着话，高台下的小太监立刻登台，俯身在大太监身侧，大太监收敛笑容，凑身在近侍跟前，击鼓传花似的，直到近侍跪在皇帝面前。

孙令灵心中知晓，无论消息如何在传送中添油加醋，最终的版本内将会既无黄育芩，也无胡四娘，更不会有狐狸精小雨，不过他仍然紧张地注视着高台之上。

孙令灵满脸麻木地拍着怀中的狐狸，方才黄育芩已经向他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怪道当初黄育芩如此轻易地就寻到了宫禁遗失之物，他从始至终都知道金印已经成为小雨的爱物。小狐狸小雨发觉爱物失窃，循着气味寻到了京城，进入皇宫，将原主小柔迷晕藏起，自己则假冒小柔，直到被皇上看中。

孙令灵震惊到无以复加，原来皇后娘娘真的是狐狸精。

小雨将小柔藏在自己的寝宫，胡四娘轻而易举地破除了小雨的障眼法，小柔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和，呼吸均匀，黄育芩松了口气。

芊芊艰难地想站起身，背后伸出的温软的双臂支撑起她，芊芊抬头：“香橼，你怎么回来了？”绿衣宫女：“我不回来，难道还要等着在皇上面前露脸吗？”

芊芊摇头：“当日我病得昏昏沉沉，小柔见我起身艰难，就替我在御花园内当值，这才有了后来的机缘。后来与她疏远，不过是我内心不忿。现如今我们与她地位悬殊，也不好再去叨扰了。”

香橼点点头：“那我便随你吧。”

“没想到经年不见，四娘本事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较之以前更为精进了！”黄育芩赞道。

胡四娘将垂于颊侧的碎发挽在耳后，轻哼道：“善后工作而已，雕虫小技。”

“你们一定要这样做吗？”孙令灵皱起眉头，旁观黄育芩与胡四娘在三言两语间轻易作出的决定。

“这样对所有的人都好。”黄育芩轻轻拍着孙令灵的肩膀。

小柔和芊芊的脑海中凭空多了一段不曾存在过的记忆，至于二人之间的龃龉，胡四娘已然将其抚平，即便日后小柔被问起不曾经历过的往事，亦或者性情有变，想必也可以用脑部重伤的理由搪塞过去。

善后好了最最紧要的二人，胡四娘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孙令灵问道：“其他人不需要清理掉记忆吗？”

“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若是失踪或是身故，牵连广众，得不偿失，因此只能消除她们记忆，虽颇费周折，但却最是稳妥。至于其他人，自然是要清理的。”胡四娘轻轻转过身来，裙摆在暗夜中绽开一朵蓝色的花，胡四娘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深深地看向孙令灵，朝着他莲步轻移，抿嘴微笑道：“放心，一个一个来。”

孙令灵脸色微变，他连忙赌咒发誓：“我绝对不会将今夜此事告知第四人知晓！”

胡四娘的笑容越来越大，唇角露出了洁白的尖牙，明眸在灯火明灭中像是被点起两簇火苗，纤纤玉指交叠，拨动着尖锐的指甲。

“你猜，是你喊出声来得快，还是我的指甲割破你的喉咙来得更快？”孙令灵吓出冷汗，连退两步，脚下却被草木绊住了，孙令灵搂紧了怀中的狐狸，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心。”黄育芩眼疾手快地挽住了孙令灵的腰，孙令灵顺势倒在了黄育芩的怀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黄育芩：“……”

胡四娘：“……”

孙令灵重新睁开眼睛，漫天的烟花在头顶绽开，照得四周黑幕亮如白昼，面前的小雨窝在他的胸口，瞪着黑亮的眼睛与他对视，小雨翻了个白眼，他将视线上移，黄育芩关切地看着他。

“四娘不过是与你玩笑而已，有我在呢。”

孙令灵凝视着上方黄育芩的脸，黄育芩的身后便是漫天烟花，孙令灵缓缓松开怀抱，小雨一跃而下，他重新伸出双手，牢牢地握住了黄育芩的双臂，惊魂甫定的他却感觉到心脏重新快速跳动起来。

孙令灵的脸上变化着不同的表情，从惊慌，到孺慕，最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脸颊微微泛红，眉宇间却浮现出果断神色，黄育芩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孙令灵却抢先开口：“黄兄，不论你心中是如何看我，在我心中，遇上你是我三生有幸，我知你与夏夫人并非寻常人，于你而言，我不过是草木雨露，可是，我也想让你知晓我的意思。”

孙令灵顿了顿，黄育芩心跳如擂，摇头示意孙令灵不要再说下去了，孙令灵固执地继续道：“不许清除我的记忆，也别让别人清除我的记忆。”

黄育芩愣了下，松开手，孙令灵直接跌在地上。

胡四娘哭笑不得愣在原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黄育芩却见她的肩头耸动，黄育芩安心下来。

“怎么，我说错话了么？”孙令灵一头雾水。

“没有，我答应你。”黄育芩点头。

黄育芩侧过头，淡淡道：“宫禁之内的烟花，寻常不多见。今日甚是有幸。”大团大团的璀璨烟花很快在头顶再度炸开，星星点点的火花四散，流落风中，仿佛是暮春晚樱，绚烂夺目，极尽热烈，却转瞬即逝，将半面天空都照亮了。烟花的爆炸声响，人群中的欢笑声，锣鼓声和掌声混在一处，巨大的声浪翻动云霄，只恐惊动天上仙人。

放烟花的太监们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成陀螺，数不尽的五彩烟花在星空之下次第盛开，直到最后的火星在空中消逝，黄育芩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挪开。

孙令灵莫名心塞，总觉得方才对黄育芩所言，意思犹有未及之处。

人群中声响突然小了起来，众人簇拥着皇上的步辇浩浩荡荡地向皇后宫中的方向而去。黄育芩眯着眼睛，原先熙熙攘攘的高台之上突然冷清起来，高台之上敬陪末座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微微向着三人的方向颔首。胡四娘敛袖整理仪容。

孙令灵顺着黄育芩的视线看过去，只可惜高台之上人头攒动，竟不知黄育芩在看何人。

“有旧相识？”孙令灵好奇问道。

黄育芩摇摇头，后又迟疑地苦笑：“虽非旧识，但旧缘未了。”

神神叨叨的，孙令灵拍拍小雨点的头，只见小雨伸长脖子，看着皇帝远去的方向。孙令灵愣怔住了：“舍不得他？”

小雨点点头，眼睛在月下格外水润，扒着黄育芩的胳膊，想了半天，最终只是憋了几个字：“他是好人。”

“给你金印就算好人了？”胡四娘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的背部，小雨吃痛地“哼唧”了一声。她想说的很多，想了半天，若说从头开始说起，她记得当时看花看得入了神，山野之中，从来不见这样繁复娇艳的名贵花种。皇宫之内的四时花木由莳花匠人精心培育，叶茂花盛，簇簇相拥，繁华热闹的样子。

不久后出现了一个人邀请小雨共同赏花，她欣然应允。

“和他一起赏花，很开心。”小雨突然轻轻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