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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625年的二月，人类塔齐欧的二十八岁生日就在这个月的第十七天。

不知不觉——

水母已经上岸快十年了。

他已经不太能够，或不敢再去回忆过往的种种。

因为那在他看来是一种亵渎。

水母变成孩子，孩子却沦为贵族。

他已经好久都没用过他的毒丝了，也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会不会像最初那样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

但是在巴黎，在卢浮宫——毒丝，好像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在这里，他尽可能地学习如何去当好一只人类。

他穿人类为他提供的衣裳，戴人类要他戴的首饰。他的房间充满香水与花。

他开始像人类一样豢养宠物。

不止是里奥那只小猫，还有一头绚丽的五彩金刚鹦鹉。塔齐欧专门给它取名弗朗茨，教它如何骂它自己。可它太笨了，一句“我是白痴”教了好多遍也学不会。

后来水母才发觉，这只鹦鹉聪明得过了头。

他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类下棋、打扑克、吹笛子。了解其中的原理后，他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打败那些苦苦钻研它们几十年的对手。

很快他便转移注意力，跟着黎塞留到处收集艺术品。不得不承认，这位红衣主教拥有极为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在见过万千幅油画、壁毯，以及数不尽的瓷器、法衣后，他剪掉了自己美丽的红发，因为那在别人眼中是卑贱和野蛮的象征。

他屋子里堆放的假发越来越多，有智慧神秘的黑发、高贵美貌的金发，还有稳重优雅的银发。

可每一件都不合他的心意。

它们簇拥着他的脸，就像邪恶的藤蔓围着一朵浅色的花，很丑、很奇怪。

他越来越像人类了，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他曾极力隐藏自己的异种身份，也曾惊羡于人类的发达头脑而感到自卑——

如果刚上岸的塔齐欧遇到了现在的自己。

啊，那双纯澈的眼睛一定会闪烁出无比崇拜的光芒！

那时候的水母几乎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一副人类的身体、一身破衣裳、裤兜里的几枚便士，和一条愿意拯救他的小鲸鲨。

那时候的莫里斯正躲在雪屋。

被甘伯尔村民孤立、猜疑，后面还失手杀死了巴维尔。

多么不尽人意的开场啊！

他们像两颗孤独的陨石，在漫漫长夜碰撞、相融，最后合二为一。

眼下，他们什么都有了。

有镶嵌巴拉斯红宝石的赤狐裘衣、金线绣的流苏皮靴、缀满梨形珍珠与蓝宝石的贝雷小帽、裹满蜂蜜与砂糖的青枣和梨……

还有那个最重要的东西——钱。

夜里，塔齐欧和梳妆台面对面，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依旧俊美绝伦，但又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很快他便意识到——

这具身体正在以人类的速度衰老。

可是莫里斯呢？

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是“诅咒”产生的效果吗？

如果是，这哪里叫诅咒——分明就是祝福！

想到这儿，水母恐慌起来。

在人类的观念里，青春是美好且富有魅力的。

倘若自己早早衰老，年轻的莫里斯哪里还愿意继续爱他呢？——亲吻一对干瘪的嘴唇，然后对着其中一只失聪的耳朵说“我爱你”吗？——别做梦了。

这一刻，他想变年轻。

想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又像水母了。

因为水母想回到生命的起点，他也一样。

但他清楚：

起点，即尽头。

分化的前提——是死亡。

只有奔赴死亡，才能永葆青春。

突然间，水母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他摘下金色假发，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狠狠在腕上划了道口子。他看着鲜血一汩汩地往外冒。

上次——半年前，有位侯爵就是这么死的。

但显然，塔齐欧忘了他还有自愈的能力。

伤口迅速愈合，割腕自杀计划失败。

又过了一会儿，他尝试上吊。

这是大多数犯人的死法。他用剪刀裁下一块窗帘，踩着扶手椅把它搭在房梁上，随后将两头系到一块儿，套上脖子，一脚踢倒扶手椅。

吊死的过程漫长又艰辛，他想中止这一行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

潜意识里的求生欲迫使他拼命挣扎，他双手疯狂地揪扯着那条勒住他喉咙的细纱。十个指甲盖掀起、脱落、重新生长，然后再翻开、嵌进皮肉、修复再生。

最后关头，毒丝穿破袖子将纱布锯断。

他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意识逐渐清醒，他想起当年弗朗茨公爵对他开的那两枪。那两枪，伤到了他的心。

心？——对啊！

心受到伤害，人就会死亡。

塔齐欧爬起来，再次拿起剪刀。

这次他将利器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但是下一秒，剪刀被夺去。

他抬起头：“莫里斯……”

“我一直在外面敲门，塔齐欧。你不回应，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不喜欢你把自己关起来。”这只人类严厉地看着自己，“你刚才准备干什么？用剪刀自裁？说实话，我不太信。我认识的塔齐欧怕疼，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想回去。”塔齐欧咕哝道，“莫里斯，我想变回过去的自己。你没发现吗？我老了。可你还是很年轻，你一点儿都没变。我想回去，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他慢慢靠在莫里斯肩膀上，然后紧紧搂住他。

他开始掉眼泪，开始嚎啕大哭。

其实他更想变回水母，变回水螅体。

当人类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但他又想——认识莫里斯。

罕见的是，这次人类并没有哭鼻子。

他在一遍遍地道歉。

他哽咽的、饱含愧疚的声音在塔齐欧耳边荡漾起来。那是一首美丽的歌、一条缎带，是被阳光温暖的海水，或被海水冷却的阳光。

“你很完美，塔齐欧。你生命的每一秒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没能早点告诉你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脸伤害到你，那我现在就毁了它。”话毕，莫里斯拿起剪刀就要往自己脸上刺。

塔齐欧连忙抓住他的手：“不，不要伤害它！别这样，莫里斯。它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伤害它！”

人类唇角挑起一丝苦涩的笑。“我就知道你爱它胜过爱我，”他收起剪刀，扶塔齐欧坐到床边，“正如我爱你胜过一切。”

塔齐欧泪眼蒙眬：“我当然爱你啊，因为你的一切都是可爱的。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希望我的一切也都值得你爱。”

“永远值得。”莫里斯认真地说，“你不允许我伤害我的脸，我也不允许你伤害你自己。你要再这样，我就自杀。反正我的命只有一条，死了就死了，然后让这张脸被虫咬、被火烧。我认真的。”

水母：“……好吧。看在塔齐欧的份上，我不会再伤害我自己了。”

“看在你的份上也不能。”

塔齐欧点点头。“我答应你，”他说，“所以你来这里原本是为了什么？”

“国王找我们有要紧事商量。”

第二天，他们跟随黎塞留坐上了去丹麦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