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女监的窗户没有窗纱，那锈迹斑斑的铁护栏放不进太多温暖的阳光，倒是方便苍蝇蚊虫之类自由出入。

还有就是房里特别潮湿阴冷，外面是炎炎夏日，里面似是与酷夏隔绝的地窖。

最后就是特别简陋，只有墙角的一堆碎蒲草充作寝榻。

这些，柏知府都清楚，是以他一踏进女牢就惴惴不安，唐绾妆猝然被羁押入狱，此刻会不会萎靡不振？甚至以泪洗面？

距离唐绾妆所在的监房越来越近，柏知府极力劝慰自己，他已经很照顾唐绾妆了。

比如拘捕时，他带着衙役们特意走侧门进出唐记食府，免得被闲杂人等看见了而动辄诟病唐绾妆。

比如考虑到唐大丽也在女牢，考虑到唐绾妆不想被唐大丽奚落嘲笑，他特意给唐绾妆安排了距离唐大丽最远的监房。

如此这般，唐绾妆如果以泪洗面的话，那也是因为小姑娘年少不更事，不够坚强，和他这个雁州父母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咦？

好香啊！？

女监里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饭香？

柏知府情不自禁地鼻翼耸动着，狠狠闻嗅着，仔细辨别着，很快，他闻出了羊肉香，牛肉香，鲈鱼香，还有虾香和粥香，这厨艺水准远远碾压了柏家的厨子。

“朝廷明令禁止监牢里开小灶，这是何人所为？胆大包天！来人，拿下！ ”柏知府狠狠地咽了下口水，克制再克制，才拿出这公事公办的语气。

一起过来的几个衙役被柏知府留在了监牢门外，只有副府丞一直跟在柏知府的身后。

听到柏知府这样说，副府丞那跟着各种香味儿翩舞的魂儿一下收不回来，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大人，没人了，来不了人，不如我们去蹭点夜宵吃吃，我家里正好缺一个厨子……”

最后的话，副府丞不得不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柏知府正一脸凌然怒气瞪着他。

其实，柏知府心里想的和副府丞差不多，先去蹭顿饭再说，然后，柏家辞退一个厨子，再聘请一个厨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副府丞火速调整好了表情，垂头耷拉眼皮子，低声说了句废话，“大人，我不该贪一时口腹之欲，提审嫌犯才是一等大事。”

柏知府官威凌然，微微颔首，继续朝前走，不过刻意地放慢放轻了脚步。

后面的副府丞虽有样学样，心里却默默吐槽，在这监牢里，不是柏知府最大吗？

柏知府这等示弱姿态，不是向开小灶的示好是什么？

终于，柏知府和副府丞终于抵达目的地，也终于看见了开小灶的是何许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唐绾妆。

而且，他们两人来的正是时候，唐绾妆刚好背身落座，举筷开吃……

副府丞正要出声，柏知府适时地掩住了他的嘴巴，接着用手指在他手掌心写字，“闭嘴，没有多余的碗筷，你我也不是乞丐！”

副府丞僵硬地点点头，心道柏知府也就是嘴硬如斯，还不是和他一样想蹭饭？

木桌上的饭菜堪称丰盛，胡萝卜炖羊肉，白萝卜炖牛肉，清蒸鲈鱼，肥肠鸡，白灼虾，八宝粥……

柏知府默默看着，默默闻嗅着饭香，默默享受着嗅觉和视觉的双重盛宴。

不知道默默吞了多少次口水后，柏知府才想通了，唐绾妆之所以做了这么多肉菜，是因为肉菜营养滋补，又能暖体御寒，女监里实在是太冷了。

柏知府冷得拢了拢外袍，透过铁门上挂着的布帘缝隙仔细打量起来，不错，唐绾妆添置了不少东西，这里因此多了温馨的烟火气。

唐绾妆不仅在铁栅栏门上挂了厚实的布帘，还加了几个炭盆，那几大筐上好的木炭足够烧上七个昼夜。

另外，墙角搭了简单的灶台，锅碗瓢盆，食材调料等等应有尽有。

那堆蒲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床，在床上铺着厚实的床垫被褥，一些日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甚至床头旁摆了一张书桌，上面纤尘不染，放着熏香炉，文房四宝和一个青釉花瓶，里面插了几枝盛然怒放的茉莉花，幽香绵绵。

看到这里，柏知府微微点头，刚才他看见外面的牢婆呼呼大睡，那时就想到了，唐绾妆定然破费了不少。

柏知府不知道，唐绾妆被拘入女监，真的吃了些苦头，比如因为个子高，一进门就撞到了铁栅栏上，脑袋肿了个包。

还有，唐绾妆端详那堆蒲草时，手背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大包。

幸好唐绾妆身上揣着些银票，她给了苟牢婆一张五两银票，拜托她帮忙买些蚊香。

苟牢婆常年备着特制蚊香，就等着赚外快，她收了银票，高高兴兴地给了唐绾妆蚊香，足够用一周的量。

见苟牢婆还要找零，唐绾妆笑着拒绝了，“阿婆不必了，你留着喝茶吧，我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不知道还要给你添多少麻烦。”

苟牢婆得了好处，乐得给唐绾妆开方便之门，因此福康可以带着人手顺利进来，好一顿拾掇。

在铁窗那里钉上一等的窗纱，把蒲草丢出去，放进来木床书桌等等，福康担心唐绾妆无聊，还送来文房四宝以及满满一木箱白蜡烛。

福康原打算送红烛过来，转念一想太高调了，红烛与唐绾妆的嫌犯身份不搭配，还是白蜡烛应景些。

眼见为实，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条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好使，柏知府默默感慨，继续默默地看着唐绾妆吃饭，小姑娘身娇体弱，自然吃不惯粗糙的牢饭，开个小灶而已，这很正常。

“咕噜……”突然，副府丞饥肠辘辘作响，刚放下筷子的唐绾妆闻声回头看过来，看见了门外的两人。

唐绾妆赶紧起身过来打开栅栏门，“大人，你们过来提审我这个嫌犯是吧，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柏知府弯腰进去，随便往矮凳上一坐，温声道：“唐掌柜，你不必道歉，我们刚刚过来一会儿。”

一旁的副府丞忍不住腹诽，哪是一会儿？他站得腿脚都麻木了好不好？

唐绾妆看在眼里，利落地收拾干净桌子，冲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给两人各倒一杯后，又摆上来两盘糖炒栗子。

茶香悠悠漫开，栗子的甜香更是直往鼻子里钻，柏知府不由自主地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入口软糯香甜，他又抿了口茶水，陶醉地点点头。

副府丞有样学样，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茉莉花茶和糖炒栗子是绝配。

“唐掌柜，你不必拘束，坐下吧，本官过来就是随便问问案情。”柏知府吃了几颗栗子，才想起来正事。

唐绾妆拿了个矮凳，在柏知府对面坐下，“大人，民女有问必答。”

柏知府示意一旁的副府丞做好笔录，“唐掌柜，你的唐记油坊卖给泰福轩六坛高品质茶油，可有此事？”

唐绾妆点点头，“大人，确有此事，若是卖给别人，一坛茶油卖五两多，孙亨通来买，我便坐地起价，一坛茶油卖到了五十两银子，孙亨通没讨价还价，直接给银票买了六坛。”

柏知府若有所思，“孙亨通花费三百两银子买了六坛茶油，对不对？”

唐绾妆点点头，不用她多说，柏知府了然在端午节上孙亨通就和她结下了梁子。

一阵沉默之后，柏知府如实说道：“唐掌柜，那六坛茶油，孙亨通留下一坛，其余五坛都流入军营伙房。”

唐绾妆一想到卖出的茶油吃死了二十多个兵卒，病倒了几百个兵卒，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那些兵卒都是无辜的，不该被殃及。

柏知府想了想，又问，“你手里的茶油是自己榨的？”

唐绾妆摇头苦笑，“不是，有个朋友送给我几十坛中等品质的茶油，我便即兴开了油坊，提炼成了高品质茶油，没想到惹来这场祸端。”

就是故意不提金尊玉贵的赫连晔，唐绾妆一点也不想把人家牵连进来。

断断续续的，柏知府又问了几个问题，唐绾妆如实回答，副府丞逐一记录。

最后，副府丞和柏知府把吃剩的糖炒栗子都揣入袖袋中，柏知府不忘叮咛，“唐掌柜，本官相信你是清白的，你且在此稍安勿躁，本官会尽快结案。”

唐绾妆点点头，嘱咐，“我惹了官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人切记不要告诉轩乔哥，免得他冲动之下做什么傻事而耽误了学业。”

柏知府颇为感动，唐绾妆人品如玉，自己身陷囹圄还惦记着自家那个傻儿子，这两个孩子之间是什么神仙友谊？

总而言之，唐绾妆这等绝佳人品值得自家傻儿子赴汤蹈火。

出了府衙监牢，柏知府抬头看看满天繁星，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白天，柏知府没有提审唐绾妆是明智的，那时他想的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值的□□丞赫连璋若是见了天仙一般的唐绾妆，起了觊觎掠夺之心，靖王赫连晔定然饶不了他。

女监这边，唐绾妆剪了剪烛芯，加水磨墨，接着默写《西游记》。

将至凌晨时分，唐绾妆才停下，清洗砚台墨锭，简单洗漱后，吹灭蜡烛，在床上躺下。

疏淡清冷的星光从那方窄窄的铁窗漫入屋内，更显寂寥。

唐绾妆睡不着，一手抚上小腹，默默安抚着腹中的崽崽们。

唐绾妆先给崽崽们讲了孔融让梨的故事，接着又讲了大禹治水，讲了《三字经》，唯独没有提及身陷囹圄的境况，邪不胜正，她直觉这铁窗生活很快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