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央在洗澡时一直出神。

他把水扭到最顶端，让冰凉的水顺着皮肤流下。在水雾中，镜子朦胧地映出他纤细却又富有力量感的身形。

屋顶上的浴霸只剩下一个灯泡，还在坚持着散发暗黄的暖光。

宁央上头得也快，冷静得也快。他就是这样，一旦放任他自己思考，就会马上披上一层刺猬的皮。

江岐的确很会趁虚而入……但是他竟然莫名期望这样在偶尔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陪伴，可以持续久一点。

他是谁，是什么身份都好。

这个念头连冲凉水也很难压下去。

即便是镜花水月也无所谓，就像他以前的生活一样。即使那个宁家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地方，他也可以强迫自己活在表面的完美里。

宁通海不能生育，周韵疯了。他以为他会是维系这个家庭的纽带，他以为凭自己的存在就可以一直吊住这些岌岌可危的关系。

只要不去深想就好。

他惯会自欺欺人，也从来不敢承认自己需要一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

深夜的胡思乱想时间结束。

他草草地清洗了一下，放空自己的思绪，披上浴巾就推开了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迹。

宁央一抬头便看见了趴在床上的，昏昏欲睡的绿色乌龟。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试着把乌龟的脑袋往里塞，看上去缝在龟壳上的脑袋竟然真的一点点缩回去了。

两根松紧带卡在里面。

他真的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只乌龟。

索性印象也不深，宁央不再多想，把乌龟摆在床头，直接熄了灯。

摸底考才刚结束，但是三中并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假。第二天宁央没等闹钟响就睁开了眼，他边吃包子边走路，到班时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他一坐下就掏出一张物理试卷来练习手感。

最后一题是难得一见的新题型，宁央画了个草图，略经思索就已下笔，在纸上摩挲出沙沙的响声。

早晨天色白中泛蓝，裹着凉意的风从窗口涌进来，安静得能听见窗帘摆动，摩擦的声音。

在学校上课的这些日子其实过分平静，他一直埋头学习，回家后也保持着写一套语文和一套英语的习惯，总之，就是高三应该有的生活。现在早就就没了宁通海的那些要求和禁制压在他身上，但他除了学习，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干的。

自从连续几天碰见江岐后，他的心情莫名平静了很多。

江岐这几天没再叫他吃饭，只是每天时不时地发微信聊上几句。虽然嘴上说不打扰他学习，却也默认了宁央偶尔在上课时候回消息。

午饭时，三中食堂。

【江岐：中午吃的什么？】

【宁：水蒸蛋，肉末茄子。】

【江岐：吃这么几个菜就够？】

【宁：够。】

【江岐：对方向您发来一笔转账】

【宁：？】

【江岐：再加两个菜】

宁央心说，都是难吃的，加菜也没用啊。

他看着转账的数目：10000，这是让他都充在饭卡里？这种诡异的既视感让宁央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点想笑。

虽然性质上是给钱不错，但是就是让人觉得拙劣中带着一点直率。

然而这边的江岐却有些后悔自己发钱发得太快了，因为对面的高中生是只敏感的生物。

不能给钱啊。

江总很难改掉这个坏习惯。

宁央打字：【江老板，你爹味好足。】

宁央把控着短信聊天的语气，一边试探着江岐的反应，一边表达一下自己的吐槽。

宁：【转账已退回】

宁：【卡里有。】

江岐：【也行。】

对面的江岐很久没回复，不知道是不是被某句话中伤了。

————

明天就是国庆七天长假。

宁央收拾了一大包各个科目的练习以及课外读物。虽然他不是弯道超车党，因为早已无车可超；但是他还是非常谦虚地每天练习，保持手感，这样第二天写题时的阻塞感会减少很多。

而课外读物则是他的一些个人爱好，偶尔沉浸在书里，能让生活得到片刻安宁。

他费力地把包扛起来，鼓鼓胀胀的书包和他有点拽的学霸作风格格不入。

一般宁央的人设都是两手空空，要么就是漫不经心地背着单边肩带。虽然这样说有些装，但是配上宁央从漫画里走出来的身材和他的帅脸，可以说是非常和谐、非常赏心悦目。

现在则是：高冷男神秒变疲惫高中生。

宁央一路像乌龟一样走出学校，谁让他不愿意每天赶到学校来自习，这都是他应得的。

他刚跨过校门，低头休息了一会。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上的压力就骤然减轻。

抬头，江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抬起了一部分重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着挺重的，背得动吗？你这个身板。”江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

“我也和你差不多高，而且还在长。”宁央撇了撇嘴，“不像某人，已经定格了。”

男高中生奇怪的胜负欲。

江岐笑了一下，“知道了，进击的男高中生。”

这个猝不及防的冷笑话让宁央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心道，他可没说巨人什么的，没想到江岐也是怪潮的……

两人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宁央的名字。

“诶，宁央？”

宁央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生在向他招手。好像不是他们班的，但是有点眼熟。

……这谁？

“不是吧，这么快就把我忘了？”男生和他的朋友走在一起，不过他快步走上前来，拍了拍宁央的肩膀。

“今天收拾书，我正好多了个袋子，看见你好像全装书包里，有点重。”

“……”

秦子澄读懂了宁央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是秦子澄！考试坐你后面的那个！”

“嗯……我当然记得。”

“诶——你那个表情，百分之百是忘记了吧。”秦子澄面部五官都由飞扬变为平静，语气十分沉重。

“好了，拿着吧，我赶快回家打游戏了！”秦子澄把布袋子塞进宁央手里。

“……谢谢。”

秦子澄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不过这一次目光落在了江岐身上。但他很快就向宁央挥了挥手，转头继续和同学有说有笑了。

宁央：你猜我为什么不提前带袋子来装。

背着一个龟壳，手上再挎一个包，他的帅气男高形象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宁央思考了一会，直到江岐接过了上的袋子。

“装吧，我来提。”

“呃……好吧。”

江岐一下移走了书包里一般的重量，宁央顿时感觉自己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天真的人类学家》、《耶路撒冷三千年》……平常在学校看这些？”

江岐流利地说出了刚刚看见的，两本书的名字。

“……有什么问题吗？”宁央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上手，试图把袋子拿回来。

天地良心，江岐其实只是觉得他还怪有品位的，没别的意思。听说现在孩子上高中都忙的很，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宁央竟然还有空看闲书。看来他的确是非常聪明。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确是个优秀的孩子。”

“我已经十八岁了，江老板。你可以叫我宁央，或者直接称呼我为学生。”宁央满头黑线，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和隔着三点三个代沟的家伙说话。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路，偶尔江岐发起话题闲聊两句，但是过不了多久宁央就会把天聊死。

不知道江岐是不是特地为了跟他多相处一会，他没开车来，穿的也是不引人注目的常服。江岐额前的头发散下来几缕，短风衣穿在他身上，勾勒出优越的轮廓，眉眼深邃，但是随着笑意弱化了他的气场，一时间叫人看不出他的年龄。

“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自己回去就行。”

宁央停在离黑区最近的一个路口处，主动接过江岐手里的袋子。

他没问江岐为什么今天又出现在学校门口，反正江岐也不会实话实说，亦或者是，这个理由本身就是不可说。

江岐没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动作，把袋子还了回去，然后挥了挥手。

“下次见。”

天气不算很热，偶尔有风吹过，宁央在江岐前面两步，此时他回头看着江岐的动作。忽然有个沙子吹进了眼睛里。

“嗯。”

宁央两个手抱着袋子，简单回应了一句。

此时他已经转身往前走了。

宁央试着等待眼泪流出来，然后带走异物，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用手去揉。

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几乎一路上的注意力都放在眼睛上，没有再为其他的事情烦恼。

他上次受伤之后，因为江岐带了很多药来，所以他直到最后也没有亲自找过药店在哪里……应该去买点眼药水才好。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电线杆旁边，低头揉搓着自己的手，鲜艳的红色指甲油十分亮眼。

女人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的视线，她猛地抬起头来，卷发随之轻晃了一下。

“呀……小宁，你在这里。”

周韵露出了一个有些天真的笑。

宁央的表情没有变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宁，我……”女人有些结巴。

“被欺负了？”宁央抿了抿唇，挑起一边眉毛。

“小宁，妈妈过来跟你一起住好不好……妈妈不想再住在那里了。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妈妈有点想你。”

周韵伸手想摸一下宁央的脸，而不是帮他拿一下手上的袋子。

所以说，宁央这辈子最讨厌和神经病打交道。